岭南的春,来得早,也来得湿热。
瘴气在山林间缭绕不去,连阳光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黏腻的纱。
张谏之的官署设在岭南道治所的一处僻静院落,比起神都的繁华与江南的富庶,这里显得简陋而冷清,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霉味和草木腐败的气息,恰如他此刻的心境。
收到狄仁杰来信时,张谏之正对着一卷枯燥的户籍册簿出神。
岭南冯家虽为朝廷所忌,但其势力盘根错节,他这位被贬来的“罪官”,名义上负责协助整理文书、安抚边民,实则处处受掣肘,举步维艰。
昔日在神都,他虽非位高权重,却也意气风发,与同窗好友赵恒等人纵论天下,怀揣经世济民之志。
不料一场无妄之灾,被卷入朝堂倾轧,好友赵恒更是离奇惨死,自己则被远贬到这烟瘴之地,抱负难申,沉冤未雪,心中那份郁结与悲愤,如同岭南的湿气,早已浸透了骨髓。
信是老仆悄悄送进来的,狄仁杰那熟悉的、端正中略带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让张谏之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久违的微澜。他迫不及待地拆开,逐字逐句读下去。
信中,狄仁杰言辞恳切,多有安慰叮嘱,提醒他稳守岭南,静待时机,并隐晦地暗示他当初被贬另有隐情,非尽是他之过。
这些话语,像是一剂温和的汤药,稍稍抚平了他心中因长久孤寂与不公而生的褶皱,带来些许慰藉。至少,朝中还有狄公这样的正直长者记得他,理解他。
然而,这丝慰藉很快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狄仁杰在信中也提及了神都近来的动荡,尤其是江南清洗、秦赢之事引发的轩然大波,以及春闱的诡异考题。
张谏之虽在偏远岭南,但也隐约听闻过江南剧变,知道那位手段酷烈的秦巡察使掀起了怎样的腥风血雨。
他并不完全赞同那种过于暴烈的手段,但也明白乱世用重典的道理。只是,这些纷扰距离他似乎已经很遥远了。
他提起笔,开始给狄仁杰回信。
除了表达感激之情,汇报自己在岭南勉力履职、一切尚安外,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在信末小心翼翼地添上了一笔,笔墨略显凝滞:
“……蒙公挂念,谏之感激不尽。岭南虽僻,亦知尽忠职守,不敢懈怠。唯心中一事,久悬未解,日夜难安。昔年挚友赵恒,才学品行俱佳,然于边军中突遭横祸,死状蹊跷,至今真凶未明,沉冤未雪。谏之每思及此,痛彻心扉。公身处中枢,消息灵通,不知此次江南之事,波澜壮阔,牵连甚广,可曾……可曾听闻或有涉及恒之旧案之蛛丝马迹?若有丝毫线索,万望公示下,以慰亡友在天之灵,亦解谏之心头之惑。此事干系,谏之自知冒昧,然情难自禁,还望公体谅……”
写罢,他长叹一声,将信纸封好。
赵恒之死,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是他坚信自己遭人构陷的起点。他隐隐觉得,赵恒的死绝非偶然,很可能与他当时正在调查的某件事有关,而那件事,或许触动了某些大人物的利益。
如今江南马郑两家倒台,牵扯出无数隐秘,他不由得抱着一线希望,期盼着能从这场大清洗的余波中,觅得一丝关于好友枉死的真相。
信使带着他的期盼与忧思离去。
张谏之独坐书斋,窗外是岭南特有的、带着湿气的暮色,渐渐吞噬天光。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与无力。岭南的夜,总是格外漫长而寂静,唯有虫鸣与远处隐约的、属于冯家势力范围的喧嚣,提醒着他身在何处。
就在他心神不宁,准备起身用些简单的晚膳时,贴身老仆却又匆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诧异,低声道:“老爷,门外有一位道长求见,说是……云游至此,听闻老爷贤名,特来拜会。”
“道长?”
张谏之眉头一皱。他在岭南并无什么交游,更与僧道之人素无往来。
这荒僻之地,怎会有道士无缘无故上门拜访?还说是听闻他的“贤名”?他一个被贬的闲散官员,在岭南能有什么贤名?
心中疑虑顿生。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岭南局势复杂,冯家虽表面收敛,但暗地里小动作不断,神都那边也有目光盯着这里。这突然上门的道士,莫非是哪方势力派来的探子?
或是……与冯家有关?
他本想直接回绝,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这般境地,又有什么值得别人大费周章来算计的?若是闭门不见,反倒显得心虚。况且,他也想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请他到偏厅奉茶,我稍后便到。”
张谏之定了定神,吩咐道。他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旧的青色官袍,努力让神情显得平静从容。
偏厅比书房更加简陋,只摆着几把硬木椅子和一张掉漆的方桌。
张谏之走进去时,那位道长已经端坐在客位。只见他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道袍,头上用一根普通木簪绾着道髻,面容清癯,肤色是一种常年在外的黝黑,留着一撮打理得还算整齐的山羊胡,看上去约莫五十余岁年纪,眼神半开半阖,透着一种方外之人的淡然,又似乎藏着些许精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气色,透着一种异样的红润,与寻常苦修道士的清瘦枯槁不同,倒像是服食了什么滋补之物。
见张谏之进来,那道长不慌不忙地起身,打了个稽首,声音平和:“无量天尊。贫道清虚,云游四海,途经贵宝地,久闻张大人清正贤名,特来叨扰,还望大人勿怪。”
“道长客气了,请坐。”
张谏之还了一礼,在主位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谏之不过一介贬官,蜗居岭南,何来贤名?道长怕是听错了。”
清虚道长微微一笑,重新落座,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张谏之的脸:“大人过谦了。大人昔日在神都,不畏权贵,直言敢谏,风骨铮铮,早已传为美谈。虽一时困顿,蛰伏南疆,然明珠蒙尘,终有重光之日。贫道虽在方外,亦有所闻,心生敬佩,故特来一见。”
这话说得颇为得体,既捧了张谏之,又点明了他被贬的现状,还表达了“方外之人”的仰慕,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
但张谏之心中的警惕并未放松。对方对他的过去似乎很了解。
“道长谬赞了,往事不堪回首。”
张谏之端起粗糙的茶碗,抿了一口劣质的本地粗茶,语气平淡,“不知道长云游至此,所为何事?若需盘缠或指引,谏之力所能及,定当相助。”
他试图将话题引向寻常的“化缘”或“问路”,看看对方如何接招。
清虚道长却摇了摇头,捋了捋胡须,笑道:“大人误会了。贫道此行,非为俗物。实是途经岭南,察觉此地山水气机似有淤塞不畅之象,恐非吉兆。又闻大人主理此地文书教化,心怀仁德,故冒昧前来,与大人探讨一二。”
“山水气机?”
张谏之心中冷笑,果然是故弄玄虚。他面上不显,故作好奇道:“哦?愿闻其详。谏之才疏学浅,于风水玄学一道,一窍不通。”
“大人过谦了。”
清虚道长眼神微凝,缓缓道,
“气机之说,看似玄虚,实则关乎一地之兴衰,民心之向背。譬如今之神都,龙气升腾,然亦有浊流暗涌,冲撞不休,致使天象晦暗,人心浮动。此等气象,往往与朝中‘利器’过刚,杀戮过甚有关。利器虽能斩奸除恶,然过刚易折,杀气过重,亦会损及国运根本,扰乱天地和气。”
他话锋一转,似是无意间提及:“贫道闻江南之地,近日血光冲天,怨气凝聚,恐非社稷之福。而执此‘利器’者,锋芒毕露,不知收敛,恐怕……祸福难料啊。”
张谏之心中一动。这道长果然不是简单的云游道士!
他话里话外,都在影射秦赢和江南之事,甚至隐隐有指责秦赢杀戮过重、恐遭天谴之意。这是在试探自己对秦赢、对朝廷的态度?
他不动声色,顺着对方的话,略显忧虑道:“道长所言,似有道理。江南之事,谏之亦略有耳闻,手段确乎酷烈了些。然朝廷既有明断,想必有其不得已之苦衷。我等外臣,不便妄议。”
他既没有激烈反对,也没有明确赞同,将皮球轻轻踢了回去,同时表明自己“外臣”、“不便妄议”的立场。
清虚道长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对张谏之的谨慎回答并不意外,反而加深了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大人果然持重。只是……大人可曾想过,为何执此‘利器’者,能得如此信重?为何朝堂之上,有人不惜撕破脸皮,也要为其张目?
这背后,仅仅是‘不得已’三字可以解释的吗?或许……这朝堂之上,早有积弊,非猛药不能去疴,而这‘猛药’本身,也需有人甘愿充当药引,甚至……成为被弃之敝履?”
他的话越来越露骨,开始暗示朝堂有“积弊”,秦赢是“猛药”也是“药引”,甚至可能被利用完后抛弃。
这几乎是在赤裸裸地挑拨张谏之对朝廷、对女帝、乃至对秦赢的不满情绪。
张谏之背后渗出冷汗。
这道长绝非寻常!其言辞看似在谈论玄学气运,实则句句指向朝政,充满了引导和暗示。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冯家派来试探拉拢自己的?还是……其他更神秘的势力?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道长所言,愈发深奥了。
谏之愚钝,实在难以参透。朝堂之事,非我辈所能妄测。谏之如今只想尽好本分,于岭南一隅,做些实事罢了。”
他再次强调了自己“不问朝政”、“只尽本分”的态度,同时委婉地表示送客之意。
清虚道长盯着张谏之看了片刻,见他确实油盐不进,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呵呵一笑,站起身来:
“是贫道多言了。大人心如明镜,自有主张。今日叨扰,多谢大人款待。他日有缘,或可再会。”
说完,他再次稽首,也不等张谏之多言,便转身飘然而去,道袍拂动间,竟无多少声息,很快消失在岭南潮湿的暮色之中。
张谏之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偏厅内,只剩下劣质茶叶的涩味,和那道长留下的一缕极淡的、有些奇异的檀香气味(与他平日所闻檀香略有不同)。
他反复咀嚼着道长刚才那些看似随意、实则句句机锋的话语,心中疑窦丛生,寒意渐起。
这位自称“清虚”的道长,究竟是谁?他来自何方?目的何在?他的那些话,到底是单纯的挑拨离间,还是……意有所指,甚至可能与他一直追查的赵恒之死有关?
岭南的夜雾,似乎更浓了。
张谏之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比想象中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迷雾之网。而刚刚离去的那个道士,很可能就是这张网中,一个极其关键而又危险的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