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酒店顶层的“松涛阁”里,水晶吊灯的光芒过于璀璨,几乎刺眼。
温平亲手为王组长斟满杯中的茅台,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荡,映着两张同样挂着笑容、却各自深藏算计的脸。
窗外,沈市的灯火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像无数窥探的眼睛。
“王组长啊,”
温平放下酒壶,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与试探。
“这次兴师动众下来,是有什么重要指示要传达?”
他夹起一块温润如玉的白玉参片,稳稳放入王组长面前那骨瓷小碟中。
王组长——王铮,这位上京钦差,端起酒杯却不饮,目光沉沉,越过杯沿直刺温平眼底。
嘴角依旧噙着笑:“指示不敢当。只是沈市这片热土,最近有些不太平啊。温哥,你也清楚,几份举报材料写得是……触目惊心,官员贪渎,风气堪忧啊。”
他轻轻晃着酒杯,眼神意味深长,如同无声的鞭子抽在空气里。
温平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只眼角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王组长具体是指……?”
“哈哈哈!”
王铮突然朗声笑起来,那笑声在过分安静的包间里显得突兀又洪亮,震得水晶吊灯上的坠子似乎都轻轻碰撞了一下。
他松了松领口的两颗扣子,身体微微前倾。
瞬间拉近了距离,声音却压低了,带着一种旧日同窗的亲密口吻:
“温哥,咱俩当年在省委党校一个锅里搅过勺子,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兄弟情分。我跟你兜圈子就没意思了。”
他顿了顿,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市委的黄伟,他裤裆里那点事,恐怕不干净吧?听说他贪的那口,可不是一点半点。”
空气凝固了一瞬。
温平脸上的笑容终于缓缓敛去,如同退潮般露出底下坚硬的礁石。
他提起茶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续了杯滚烫的普洱,袅袅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王组,”温平的声音沉静下来,再无一丝客套的暖意。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藏着掖着倒显得兄弟我不地道了。”
他放下茶壶,从随身携带的、看似平平无奇的黑色公文包内侧袋里,缓缓抽出一个薄薄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的硬皮笔记本,轻轻推到旋转桌面中央,那动作轻巧得像放下一片羽毛,却重逾千斤。
“巧了,前两天,不知哪位‘有心人’,把这本小玩意儿,‘送’到了我手里。里面记的,恰好是黄伟一些……不太方便摆在台面上的流水。时间、地点、人物、金额,一笔一笔,清楚得很。”
“哦?”
王铮的眉峰高高挑起,身体却稳稳坐住,目光如钩,死死钉在那本暗红色的旧账本上。
他没有立刻去碰,反而抬起眼,饶有兴味地重新审视着温平,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温哥手里,倒是总能有些‘恰到好处’的东西。”
温平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让,嘴角甚至重新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王组,明人不说暗话。我更好奇的是,除了这‘例行公事’的巡视,检查组这次下沈市,肩上……就没有别的担子?更重一点的担子?”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杯沿悬停在半空,仿佛在等待一个邀约。
王铮终于伸出手,两根手指按住了那本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陈旧的账本,指节微微发白。
他没有翻开,只是用指尖感受着那粗糙封皮下的森森寒意。
他抬眼,看着温平悬在空中的酒杯,脸上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声音低沉而清晰:
“担子嘛,总归是有轻有重。上面的意思是,光拍苍蝇,动静太小了。这次下来,总得带个‘段位’够高的‘典型’回去,才能显出雷霆手段,震慑八方,你说是不是,温哥?”
“明白了。”
温平脸上的笑容倏然绽开,如同冰河解冻,他手腕一抬,那悬停已久的酒杯精准地迎了上去,与王铮的杯子“叮”地一声脆响,撞在一处。
清脆的碰杯声在寂静的包间里回荡,像某种契约落定的声响。
“王组放心,”
温平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再放下杯时,眼中再无半点笑意,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金属的笃定,“该交的‘功课’,兄弟一定让你交得漂亮,漂亮到……足够交差。”
王铮也干了杯中酒,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本暗红的账本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皮:“账本,是好东西。但温哥,”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又字字千钧。
“要动黄伟这样位置的人,光靠一本账,恐怕不够‘结实’。他背后……应该还站着人吧?要拔树,就得连根一起抖落干净,否则,春风吹又生啊。”
温平重新拿起筷子,稳稳夹起一块清蒸东星斑的鱼腩,那雪白的鱼肉在灯光下近乎透明。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根深不怕风摇动。王组,账本只是敲门砖。至于树下的根须盘绕在哪儿,埋得多深……放心,只要锄头挥得准,就没有挖不出来的土。”
他抬眼,目光掠过王铮,投向窗外那片被城市霓虹映得微微发红的深沉夜幕。
“沈市的水是浑,但浑水才好摸鱼。有些人,藏得太久了,也该出来透透气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七叔’那边,总得给个交代。毕竟,断了那么多条财路,总得有人出来……扛住这口锅,把窟窿填平。”
王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追问“七叔”是谁,只是拿起那本账本,随意地翻开一页。
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代号,其中一行用红笔重重圈出:“7.27,建材款,玖佰,黄签。”
旁边还有一个潦草的符号,像一个扭曲的蛇头。
王铮的指尖在那个符号上停留了片刻,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就好。上面要的是万无一失的结果,要的是能堵住所有嘴的铁案。”
他将账本合上,声音斩钉截铁,“二天。二天后,我要看到足够结案的所有‘材料’,人和物,都要到位。”
“三天足够了。”
温平拿起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他指尖在屏幕上看似随意地划过几下,又熄灭。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看了一眼时间。
他站起身,亲自为王铮再次斟满酒,“王组舟车劳顿,今晚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我来办。”
王铮颔首,端起酒杯,目光再次扫过那本静静躺在桌上的暗红账本,像在看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引信。
温平走出松涛阁厚重隔音门的一刹那,脸上所有属于“温局”的温和与从容瞬间冰封、剥落。
长廊尽头巨大的落地窗外,沈市的万家灯火在他冰冷的瞳孔里跳跃,却映不进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