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光辉那带着烟丝味的低沉嗓音,率先划破了办公室里几乎凝滞的空气,将那根无形的、绷紧的弦稍稍松动了一些。
“小林啊,”他吐出一口烟雾,目光透过烟雾落在江林身上,带着一种仿佛回溯往事的感慨。
“你是真有能力的。这一点,我老许从来没看走眼过。当初你刚来沈市,在我那个小公司里干收账的活儿,我就看出来了。那股子韧劲,那股子豁得出去的狠劲儿,还有关键时刻动脑子的灵光,不是谁都有的。”
江林闻言,连忙摆摆手,脸上的表情是恰到好处的谦逊和感激。
他拿起紫砂茶壶,再次为许光辉、许欣然和陆沉舟面前的品茗杯斟满金黄透亮的茶汤。
水流声淅沥,暂时填补了话语的空隙。
“许叔,您可千万别这么说。”
江林放下茶壶,语气真诚,“我当初刚来沈市,人生地不熟,身上就揣着几百块钱,要不是您拉我一把,给我口饭吃,教我规矩,我现在指不定在哪个桥洞底下捡破烂呢,哪有今天能坐在这儿跟您喝茶的份儿。这份情,我江林一直记在心里。”
他这话说得漂亮,既捧了许光辉,也表明了自己不忘本。
许光辉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的那点感慨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直白的坦诚。
他用烟斗轻轻磕了磕水晶烟灰缸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
“呵呵,真以为我当初那么下力气帮你、捧你,就单单是因为看出你小子有能力?”
江林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真正的疑惑。
这个问题,确实困扰了他很久。
沈市有能力有野心的年轻人如过江之鲫,许光辉凭什么独独对他青眼有加到这种地步?
不仅给他机会,甚至在他后来几次踩过界、惹了麻烦时,都出面帮他摆平,最后更是连陈野那样的悍将都送到了他身边。
他微微皱眉,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了一些,这是今天他露出的最接近真实困惑的表情:“许叔,不瞒您说,这些时间以来,我……我还真没完全搞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帮我?就冲我江林这个人?”
他指了指自己,语气里带着自嘲,也带着探寻。
许光辉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慢悠悠地吸了口烟斗,然后,目光若有似无地、极其自然地转向了坐在自己身旁的女儿——许欣然。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江林的眼睛。
随即,许光辉才重新看向江林,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甚至带着点戏谑的笑意,缓缓开口:“是某个人啊,很早以前就特意嘱咐过我,让我在沈市这块地界上,多照顾照顾你,千万别给你使绊子,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他顿了顿,像是要加重这句话的分量,目光扫过江林瞬间变得有些错愕的脸:“要不然,你以为我真会轻易就把陈野那样谁都压不住的犟驴,送到你这边来?真当我老许的资源是大风刮来的,随便送人?”
江林听着这番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他的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跟着许光辉刚才的视线,落在了许欣然的脸上。
许欣然原本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父亲的对话。
此刻突然被卷入话题中心,尤其是听到父亲几乎挑明的话,她那白皙精致的脸颊“唰”地一下变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耳后和脖颈。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睫,盯着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江林不是傻子,许光辉的话和许欣然的反应已经几乎将答案拍在了他的脸上。
但他只是飞快地眨了下眼,脸上瞬间又堆起了那种略带茫然和困惑的笑容,打了个哈哈,试图将这份过于直白的“好意”轻描淡写地推开:
“许叔,您这话说的……我真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谁能有这么大面子,还能嘱咐您做事儿?”
他笑着摇头,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掩饰着瞬间的慌乱,“不过我江林是个实在人,既然想不明白,那我就不想了。我就当您是纯粹看得起我江林这个人,这份知遇之恩,我记一辈子!”
他试图用表态和装傻,将话题重新拉回“赏识”与“感恩”的安全范畴。
许光辉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故意打太极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他再回避的郑重:
“小林啊,都不傻。你过了年,也十九了吧?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有些心意,你真就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的目光再次意有所指地瞥向身旁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的女儿。
“欣然对你……”许光辉的话没再继续往下说,但那份暗示已经赤裸裸得近乎逼问。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陆沉舟依旧沉默地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江林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维持不住了。
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眼神避开了许光辉逼视的目光,也避开了那边脸颊红得快要滴血的许欣然。
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些,也艰难了些,带着一种明确的、试图不伤和气却又不容置疑的拒绝。
“许叔,”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您……您也知道,我……我有心上人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似乎觉得再说下去会更伤场面,于是戛然而止,只是低着头,不再吭声。
但这半句话,已经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这微妙而滚烫的氛围上。
许欣然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红潮迅速褪去,变得有些苍白,她飞快地看了江林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羞窘,有难堪,或许还有一丝受伤,随即又猛地低下头,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许光辉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看着江林的眼神深了些,他慢慢地、慢慢地吸着烟斗,浓郁的烟雾再次将他眼底的情绪遮掩起来。
办公室里的空气,刚刚缓和了没多久,此刻却因为这直白又尴尬的情感摊牌,变得更加凝滞、压抑,甚至比谈论打打杀杀时,更让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