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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衙署的青砖地缝里还嵌着去年冬天的冰碴,朱翊钧踩着满地碎雪走进矿冶清吏司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在他明黄色的龙靴边积起小小的水洼。小李子捧着暖炉快步跟上,貂裘的下摆扫过廊柱,惊起几只躲在蛛网里的灰雀。

“陛下怎么突然想来工部?” 工部尚书潘季驯从算盘后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看着少年天子径直走向矿冶司的方向,手里的算珠 “啪嗒” 掉了一颗。他昨夜刚收到冯保的密信,说 “东宫查矿税甚严”,此刻见陛下亲临,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官袍。

朱翊钧没回头,指尖划过廊下悬挂的矿脉图 —— 那图上用朱砂标着湖广、云南的矿场位置,却在辽东煤矿处画了个模糊的圈。“听说宋郎中对矿脉很熟,朕来瞧瞧。” 他的声音裹在寒风里,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潘尚书忙你的,不必跟着。”

潘季驯僵在原地,看着陛下的身影消失在矿冶司的门后,手里的算盘珠子滚得满地都是。他知道这位宋郎中是去年刚考中的进士,放着翰林院不去,偏要钻到矿场里摸爬滚打,据说上个月还为了丈量矿脉,在云南的瘴气里躺了三天三夜。

矿冶司的门是虚掩着的,朱翊钧推开门时,正撞见个穿着青色官袍的年轻人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块黑褐色的石头,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看。他的靴底沾着泥,袍角还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打补丁的中衣,显然是刚从矿场回来。

“你就是宋应星?” 朱翊钧的声音惊得年轻人猛地站起,手里的矿石 “咚” 地砸在地上,溅起的尘土落在他的乌纱帽上。

宋应星慌忙跪倒,膝盖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宋应星,不知陛下驾临,死罪死罪!” 他的额头抵着地面,能看见陛下龙靴上精致的云纹,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 —— 他昨晚还在给户部写《矿冶利弊疏》,里面直言 “太监管矿如硕鼠噬仓”,没想到今天就被陛下堵了个正着。

朱翊钧弯腰捡起那块矿石,指尖摩挲着冰凉的表面,能感觉到细密的纹路硌着手心。“这是什么矿?”

宋应星愣了愣,随即答道:“回陛下,这是湖广金盆山的赤铁矿,含硫量三成,需用木炭煅烧三日,可炼出熟铁……” 他说着说着突然住嘴,意识到自己在皇帝面前说这些,简直像个卖弄学问的酸儒。

没想到朱翊钧却来了兴致,把矿石放在案上:“继续说。这矿要是用来铸炮,能行吗?”

宋应星的眼睛亮了起来,忘了君臣之别,起身走到案前,拿起支炭笔在纸上画起来:“陛下请看,赤铁矿炼出的铁太脆,铸炮得用宣府的磁铁矿,那里的矿石含磷量低,炼出的钢能承受火药冲击……” 他的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画出矿脉走向、冶炼工序,甚至还有个简易的高炉图,“上个月臣去宣府查矿,发现那里的矿场因为缺银,已经停工半年了,实在可惜!”

朱翊钧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突然想起赵焕账册里的记录 —— 宣府矿场每月报银五千两,实际入库三千五,那一千五的差额,怕是都进了太监的腰包。他拿起那块赤铁矿,在手里掂量着:“宋郎中去过多少矿场?”

“回陛下,臣上任一年,跑了湖广、云南、辽东、宣府…… 共十七处矿场。” 宋应星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自豪,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书稿,“这是臣记下的《矿场考》,里面有各地矿脉分布、矿石成色,还有…… 还有那些管事太监的‘常例’。”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颗石子投进朱翊钧的心湖。他翻开书稿,只见里面不仅有矿场数据,还夹着几张小纸条,上面写着 “湖广刘太监索贿百两”“云南王公公强占矿工月钱”,字迹娟秀,显然是怕被人发现,特意用了假名。

“这些‘常例’,占矿税多少?” 朱翊钧的指尖在 “百两” 二字上重重一点,墨色的笔迹被戳出个小坑。

宋应星的喉结滚了滚:“臣粗算过,至少三成。有些偏远的矿场,甚至能到五成。” 他想起在云南看到的景象,矿工们穿着破烂的单衣,在寒冬里赤着脚挖矿,而太监的宅院里,却堆着成箱的绸缎珠宝,“那些矿工,累死累活,每月只能拿到两钱银子,还不够买半袋糙米……”

朱翊钧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想起账册上那句 “私吞三成,约合五万两,可抵五千兵三月饷银”,原来这还是保守的估计。他把书稿合上,放在矿石旁边:“宋郎中,若把矿税收归户部,由朝廷统一管理,每年能多收多少?”

宋应星猛地抬头,眼里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张了张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抖着拿起案上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算珠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在清点一笔笔被贪墨的银子。

“陛下,湖广矿场每年报银八万,实际可收十二万;云南银矿报十万,实际能收十五万;宣府磁铁矿若是复工,每年至少能增五万……” 他的手指在算珠上飞舞,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加起来,若严查私吞、规范开采,每年至少能多收五十万两 —— 够养五万边军!”

“五万……” 朱翊钧默念着这个数字,眼前浮现出辽东卫士兵冻裂的手,蓟镇炮台上生锈的火炮。兵部上个月的奏报说,蓟镇缺炮二十门,辽东缺马三千匹,若是有这五十万两,这些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他从案上拿起笔,在赵焕送来的账册封皮上写下 “宋应星” 三个字,旁边注道:“懂矿冶,可用。”

宋应星看着那行字,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寒窗苦读十年,考中进士后放弃清贵的翰林院,跑到条件艰苦的矿场,就是想为朝廷做点实事。可那些太监的盘剥、上司的阻挠,让他屡屡碰壁,甚至有人嘲笑他 “放着金饭碗不要,偏要去捡煤渣”。如今陛下这简单的五个字,比任何赞誉都让他心潮澎湃。

“陛下,” 他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里带着哽咽,“臣愿为陛下整顿矿场,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朱翊钧扶起他,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手,那手上布满了冻疮和老茧,是常年在矿场摸爬滚打的证明。“朕不要你粉身碎骨,要你好好活着,把这些矿场管好。” 他将那块赤铁矿塞进宋应星手里,“记住,这些石头里藏的不仅是银子,是边军的粮饷,是百姓的安稳。”

宋应星紧紧攥着矿石,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心底,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他知道陛下的意思 —— 这不仅是信任,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他躬身道:“臣定不辱使命!”

朱翊钧走出矿冶司时,潘季驯还站在廊下,像尊冻僵的石像。他看着陛下身后紧紧跟着的宋应星,突然明白,这年轻的郎中怕是要走大运了。而那些靠着矿税发家的太监们,怕是要遭殃了。

“潘尚书,” 朱翊钧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宣府的矿场,下个月复工吧,户部会拨银子。”

潘季驯连忙躬身应是,看着陛下的龙袍消失在风雪里,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他走到矿冶司门口,看见宋应星正小心翼翼地把那块赤铁矿放进怀里,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宋郎中,” 潘季驯的声音有些干涩,“陛下…… 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

宋应星抬起头,眼里的光芒比雪地里的阳光还要耀眼:“大人,这矿税,早该还给朝廷,还给百姓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矿石,仿佛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陛下都不怕,我们还怕什么?”

潘季驯看着他年轻的脸,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谨小慎微,简直像个笑话。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值房:“我这就去拟奏,请求重启宣府矿场。”

风雪越下越大,朱翊钧坐在銮驾里,手里把玩着块从宋应星那里讨来的磁铁矿。矿石能吸起小李子腰间的玉佩,在掌心转动时,发出轻微的 “咔哒” 声。

“万岁爷,这宋郎中看着是个实在人。” 小李子给暖炉添了块炭,“就是太年轻,怕是斗不过那些老太监。”

朱翊钧将磁铁矿贴在车窗上,看着雪花被吸附上来,又被风吹走。“年轻才好,没那么多弯弯绕。” 他想起宋应星书稿里的那句话,“矿者,国之利器也,非宦官可掌。” 这话虽然直白,却说到了他心坎里。

銮驾行到东华门时,朱翊钧突然掀开帘子:“去内阁。”

小李子愣了愣:“万岁爷,现在去见张首辅?”

“嗯。” 朱翊钧点头,将磁铁矿揣进怀里,“有些事,该让他知道了。” 他要看看,张居正对这每年五十万两的矿税,到底是什么态度。

内阁的值房里,张居正正在看辽东的军报。见朱翊钧进来,他连忙起身行礼,目光却落在陛下怀里露出的矿石上,眉头微微蹙起。

“张先生看看这个。” 朱翊钧把磁铁矿放在案上,“宣府的磁铁矿,能铸炮。”

张居正拿起矿石,在手里掂量着:“陛下怎么突然对矿石感兴趣了?”

“不是感兴趣,是觉得可惜。” 朱翊钧坐在椅子上,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宣府的矿场因为缺银停工半年,可据朕所知,那里的矿税,至少有一半没进国库。”

张居正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矿石,脸色沉了下来:“陛下是说,太监管矿有私吞?”

“何止私吞。” 朱翊钧想起宋应星的书稿,“三成是‘常例’,五成是‘偏远’,还有些矿场,干脆就是太监自己开的,朝廷一分钱都见不到。”

张居正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他不是不知道宦官贪腐,只是觉得矿税数额不大,没必要为此与冯保撕破脸。可现在听陛下的意思,这私吞的数目,怕是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陛下想怎么办?” 张居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收归户部,由朝廷统一管理。” 朱翊钧的目光锐利如刀,“朕找到了个懂矿冶的人才,叫宋应星,是工部的郎中,他说若是整顿好了,每年能多收五十万两,够养五万边军。”

张居正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五十万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足够填补辽东和蓟镇的军饷缺口了。他看着陛下坚定的眼神,突然明白,这少年天子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处处提点的孩子了,他有自己的盘算,有自己的人马,甚至已经开始布局。

“陛下圣明。” 张居正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老臣支持陛下。只是…… 冯公公那里……”

“冯保那边,朕去说。” 朱翊钧站起身,磁铁矿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嗡鸣,“张先生只需让户部准备接手矿税,赵尚书那里,朕已经打过招呼了。”

张居正看着陛下走出值房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恍惚。他想起陛下刚登基时,连批阅奏折都要他手把手教,而现在,这孩子已经能不动声色地布局,甚至开始绕过内阁,直接安排事情了。

他拿起那块磁铁矿,在手里反复摩挲。冰凉的矿石仿佛带着少年天子的体温,也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他知道,矿税的改革,必然会触动宦官集团的利益,甚至可能引发一场朝堂风波。但他也知道,这是必要的一步,为了大明的边防,为了充盈的国库,也为了…… 陛下那越来越清晰的帝王心术。

朱翊钧坐在銮驾里,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他把磁铁矿放在暖炉边,感受着矿石慢慢变热。他知道,收服宋应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冯保背后的宦官集团,是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但他不怕。因为他手里握着账册上的证据,握着宋应星这样的人才,更握着那颗想要整顿吏治、强国富民的初心。

“小李子,” 他突然说,“把宋应星的名字记下来,放进金匮。”

小李子连忙应是,心里却明白,这意味着宋应星从此就是陛下的心腹了。而那场关于矿税的风暴,也即将在这风雪之中,拉开序幕。

銮驾驶过结冰的护城河,冰面下的水流无声涌动,像那些潜藏在账册里的秘密,终于要见天日了。朱翊钧看着远处宫墙上的灯火,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些被私吞的矿税,就会变成辽东的战马,蓟镇的火炮,变成边军士兵碗里的热粥,变成百姓脸上的笑容。

而这一切,都将从那个叫宋应星的年轻郎中开始。一个新的棋局,已经在他的心中悄然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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