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巡抚衙门的青砖地被日头晒得发烫，李焘的官靴在地上碾出半寸深的辙痕。案上的《大明律》被翻到 “擅动官仓” 那一页，墨迹被汗水洇得发蓝，“凡未经户部批文开仓者，杖一百，徙三千里” 的条文像条毒蛇，盘踞在幕僚们紧绷的脸上。
“大人，万万不可啊！” 刑名师爷王敬之把算盘往案上一摔，算珠弹起半尺高，“去年郧阳知府私放粮米三千石，至今还在天牢里待着！咱们要是开了仓，将来谁来担这个罪责？” 他的山羊胡抖得像风中的蛛网，手里的账册翻得哗哗响，“库里现存粮七万石，那是备着防长江汛情的，动了一粒，秋天水患来了怎么办？”
李焘的指尖在案几上抠出深深的月牙痕。他望着窗外躁动的人群 —— 巡抚衙门外已围了数百流民，瘦骨嶙峋的手扒着朱漆大门，指节白得像要断裂，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比夏日的蝉鸣更让人揪心。三天前从河南逃来的驿卒说，开封府的流民已经开始吃观音土，拉出来的屎都是青黑色的，一捏就碎。
“可…… 可河南那边催得紧啊。” 他拿起案上的急报，纸页边缘被捻得发毛，“开封知府昨夜又派人来，说每日饿毙者逾百，再等户部批文，怕是……”
“等？” 王敬之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份塘报拍在案上，“大人看看这个！内阁刚发来的，说要等三院会签后才能动粮！张首辅的批语写得明明白白，‘仓廪乃国之重器，不可轻动’！”
李焘的目光落在 “张居正” 三个字上，喉结猛地滚动。他知道这位首辅的脾气，当年因为漕运账册上的一个错字，就把江南道御史贬去了琼州。若是违了他的意，别说乌纱帽，怕是连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可那些都是人命啊……” 他的声音发颤，想起今早巡查时看到的景象 —— 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跪在衙门前，怀里的婴孩已经没了气息，小嘴唇还抿着，像是在吮吸最后一口奶水。
就在这时，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急促得像擂鼓。幕僚们齐刷刷地转头，看见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掀帘而入，腰间的尚方宝剑撞在门框上，发出 “当啷” 一声脆响，惊得案上的烛火都跳了三跳。
“湖广巡抚李焘接旨！” 骆思恭的声音像淬了冰，他没看满堂惊愕的幕僚，径直走到案前，将明黄的圣旨往桌上一拍。桑皮纸的褶皱里还沾着夜露，“不必等户部批文，事后补奏即可” 的朱批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红。
李焘的膝盖一软，差点瘫在地上。他看着那道绕开内阁的圣旨，手指抖得连茶杯都端不住 —— 这哪里是圣旨，分明是道催命符。
“骆指挥，这…… 这不合规矩啊。” 王敬之壮着胆子上前，指尖刚要碰到圣旨，就被骆思恭一脚踹在胸口。老幕僚像个破麻袋似的摔在地上，算盘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规矩？” 骆思恭弯腰捡起算盘，狠狠砸在案上，算珠崩裂的脆响里，他猛地抽出尚方宝剑。寒光一闪，剑刃贴着李焘的鼻尖划过，将案上的《大明律》劈成两半。“陛下说了，饿死一个百姓，就拿你是问！”
剑身上的龙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映得李焘的脸惨白如纸。他闻到剑刃上淡淡的血腥味，想起去年被斩的郧阳知府 —— 据说就是这把剑，斩得那贪官人头落地。
“大人！” 粮料官突然闯进来，官帽歪在一边，“衙门外的流民开始抢粮了！已经伤了三个差役！”
骆思恭的剑又往前送了半寸，剑尖几乎要刺破李焘的官袍。“李大人，再不开仓，明天这里就要血流成河了。到时候别说张居正，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李焘的额头 “唰” 地冒出冷汗，顺着脸颊滴在案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看着被劈开的《大明律》，看着满地乱滚的算珠，看着窗外流民们绝望的脸，突然一把推开剑刃，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开仓！”
这两个字刚出口，王敬之就哭喊着扑上来：“大人三思啊！擅动官仓是死罪啊！”
“死就死！” 李焘猛地扯开官袍前襟，露出嶙峋的胸膛，“总比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强！” 他指着粮料官，“传我的令，打开东西二仓，所有流民，不论籍贯，每人每日发米二升！”
“大人！”
“快去！” 李焘一脚踹翻案几，青花瓷瓶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到骆思恭的靴边。“出了事，我一个人担着！”
骆思恭收起宝剑，剑鞘撞在腰间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看着李焘涨红的脸，突然抱拳道：“陛下早说过，李大人是忠良。”
粮仓的大门在 “嘎吱” 声中缓缓打开，两扇包铁的木门后，是堆积如山的糙米。金黄的米粒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像无数颗救命的星辰，瞬间照亮了流民们空洞的眼睛。
“是粮食！”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突然炸开。瘦骨嶙峋的人们像潮水般涌上前，却在差役的吆喝声中慢慢排起长队。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接过米袋时，突然 “噗通” 跪在地上，朝着北京的方向磕起头来：“谢陛下恩典！”
这一跪像颗石子投入水中，瞬间激起千层浪。数万名流民齐刷刷地跪下，山呼万岁的声音震得粮仓的瓦片都在颤，连十里外的长江渡口都能听见。
骆思恭站在粮仓的高台上，看着这壮观的场面，突然觉得怀里的圣旨烫得惊人。他想起陛下发旨时说的 “救民如救火”，想起李太后教陛下的 “民为邦本”，原来有些规矩，真的该为苍生让路。
“快马加鞭，把这里的情况报给陛下。” 他对身后的锦衣卫说，“告诉陛下，流民们有救了。”
信使出发时，李焘正指挥差役给流民发粮。有个瞎眼的老汉摸着米袋，突然老泪纵横：“俺活了六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官，这么好的皇帝啊！”
李焘的鼻子突然一酸。他想起自己寒窗苦读时立下的志向，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 “当官要对得起天地良心”，突然觉得那些可能到来的责罚，都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夕阳西下时，粮仓前的长队终于散去。李焘坐在空地上，看着满地的米袋碎屑，突然觉得浑身脱力。王敬之递来块干粮，声音里带着后怕：“大人，真要被首辅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样？” 李焘咬了口干粮，粗糙的麦麸刺得喉咙发疼，“总不能让百姓饿死。” 他望着北京的方向，心里默默念着，“陛下，臣只能帮您到这里了。”
与此同时，东宫的烛火刚燃起。朱翊钧正对着河南舆图发呆，案上的流民画像被他用朱笔圈了又圈，每个圈里都写着 “活” 字。小李子端来的莲子羹已经凉透，他却浑然不觉。
“万岁爷，您都三天没合眼了。” 小李子心疼地说，“要不先睡会儿？”
朱翊钧摇摇头，指尖在开封府的位置重重一点。那里的流民画像上，有个孩子的眼睛特别亮，像极了他小时候养的那只猫。“朕睡不着。” 他轻声说，“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朕。”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骆思恭的亲卫连滚带爬地闯进来，怀里还抱着染血的塘报 —— 那是被流矢划破的，却掩不住上面激动的字迹。
“万岁爷！大喜啊！” 亲卫跪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湖广粮仓开了！流民们都领到粮食了！李巡抚说，没有饿死人！”
朱翊钧猛地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扫过案几，带倒了那卷流民画像。散开的画页在地上铺成一片，那些瘦骨嶙峋的身影仿佛在向他微笑。
“快，念给朕听！” 他的声音发颤，指尖紧紧攥着亲卫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亲卫展开塘报，声音带着哭腔：“…… 七月初六，湖广开仓，流民山呼万岁，声传十里。李巡抚言，臣虽违律，然无愧于陛下，无愧于苍生……”
朱翊钧听到 “无愧于苍生” 五个字时，突然捂住了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滴在地上的画像上，晕开了孩子嘴角的树皮碎屑。他想起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百姓，想起李焘可能面临的责罚，想起自己绕开内阁的决绝，突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小李子，” 他哽咽着说，“拿酒来。”
“万岁爷，您还在病中……”
“拿来！”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当酒杯斟满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朱翊钧走到殿外，望着东方渐亮的天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烫得他眼泪直流，却也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李大人，” 他对着朝阳的方向轻声说，“朕记着你的情。”
远处的宫墙上，戍卒正在换岗。甲胄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像在为这场跨越千里的拯救奏响凯歌。朱翊钧知道，这场胜利或许短暂，或许会招来朝堂的非议，但他不后悔。
因为他是大明的皇帝，是百姓的君父。当规矩与苍生冲突时，他选择站在苍生这边。这或许不是最明智的选择，却是最对得起良心的选择。
阳光终于冲破云层，洒在朱翊钧年轻的脸上。他迎着朝阳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万里河山都拥入怀中。尚方宝剑的威慑，绕阁的旨意，李焘的担当，流民的欢呼…… 这些画面在他眼前交织，汇成了首关于责任与勇气的歌。
“传旨，” 他对身后的亲卫说，“嘉奖湖广巡抚李焘，赏银百两，绸缎十匹。告诉内阁，湖广开仓之事，朕担全责。”
亲卫领命而去，朱翊钧仍站在晨光中。他知道，接下来的朝堂必定风波骤起，张居正的诘问，言官的弹劾，都将接踵而至。但他不怕。
因为他已经明白，帝王的权力，不是用来循规蹈矩的，而是用来守护苍生的。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哪怕要与整个朝堂为敌，他也要走下去。
宫墙外的鸽子开始咕咕叫了，带着清晨的湿气，掠过琉璃瓦的顶端。朱翊钧看着它们飞向远方，仿佛看见那些领到粮食的流民，正在田埂上重新种下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