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衙门,午膳刚过。
大堂内依旧忙碌,文吏捧着文书疾步穿梭,几位将军围在沙盘前低声商议。北境战报一日三传,气氛紧绷如弦。
然而就在这肃杀之地,也压不住人们的好奇心,角落里几位年轻的兵部主事正趁着用膳后的片刻闲暇,低声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东宫在青蕴堂设了个仁义堂,专门收养了两百多孤儿!”
“何止听说,我舅攵就在户部,说太子妃昨日捐了五千两,还亲自去了一趟。东宫这次可是下了血本。”
“五千两算什么?”另一人压低声音,“听说那仁义堂每月要花费四百两,五千两只够一年。一年后……嘿嘿。”
“嘘——小声点!”
几人正说得起劲,忽然瞥见兵部尚书霍通与永王纪怀廉从内堂走出,连忙噤声,垂首肃立。
霍通似未听见那些议论,只与纪怀廉并肩往外走,两人神色皆是凝重——北境军报刚至,晋王已成功袭扰北狄后军粮道,但拓跋宏的前锋仍在雁门关外挑衅,战局依然胶着。
走到廊下,霍通忽然停下脚步,看向纪怀廉:“殿下,听闻昨日青蕴堂开堂,办得甚是热闹。”
纪怀廉微微一怔,随即点头:“是。托诸位大人捐银相助,总算办起来了。”
霍通笑了笑:“内子这几日在府中,可是将青蕴堂夸了又夸。说规制周全,床铺新奇,章程严谨……连病患隔离都想到了。还特意提到,这一切都是王爷府上的林娘子与侯府的林小姐在操办。”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赞许:“内子说,便是官办学堂,也未必有那般周全。林娘子……确实有过人之处。”
纪怀廉听霍通这般夸赞青罗,心中既欣慰又复杂,面上却只谦逊道:“霍夫人过誉了。青青……她只是尽心罢了。”
“尽心二字,说来容易,做到却难。”霍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尤其是这般周全的尽心。”
两人继续往前走,霍通似是无意般又提起:“说来也奇。殿下这一年……变化颇大。”
纪怀廉脚步微顿。
霍通却似未觉,继续道:“记得前些年,殿下在朝中风评……嗯,颇为不羁。可自从林娘子入府后,殿下便似换了个人。如今在兵部议事,见解独到,行事沉稳,连陛下都赞许。”
他转头看向纪怀廉,眼中带着探究:“莫非真如外界所说……是林娘子让殿下收了心?”
这话问得直白,却也藏着几分试探。
纪怀廉沉默片刻,缓缓道:“霍尚书说笑了!本王只是明白了自己该担的责任。与旁人……无甚关系。”
“是吗?”霍通不置可否,“可老臣听说,殿下当初为了请旨赐婚林娘子,曾在紫宸殿前跪了整整一日。这般执着……”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明。
一个荒唐王爷,为了一个女子这般执着,甚至因此改邪归正,这其中,岂会“无甚关系”?
纪怀廉知道霍通在试探什么。
这位兵部尚书是朝中有名的中立派,不涉党争,只忠于皇上。今日这番话,看似闲聊,都别有深意。
“霍尚书,”纪怀廉停下脚步,正色道,“本王确实心悦青青。她聪慧坚韧,心地仁善,是难得的好女子。至于赐婚之事……确是本王鲁莽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她出身寒微,本王却想给她正妃之位,确实不合规矩。此事……不必再提。”
霍通看着他眼中的真诚,心中微微一动。
他对那位侍妾之情,似乎并非作伪。
“殿下也不必太过介怀。”霍通缓声道,“林娘子虽出身不高,但才干品性,皆是上乘。如今又办了青蕴堂这等善举,贤名渐起。假以时日……未必没有转机。”
这话已说得相当直白——只要青罗名声够响,功劳够大,出身便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纪怀廉心中感激,拱手道:“多谢霍尚书。”
霍通摆摆手:“老臣不过是说了句实话。倒是殿下……”
他压低声音:“东宫设仁义堂一事,殿下怎么看?”
终于说到正题了。
纪怀廉神色一凝:“霍尚书以为呢?”
“太子妃昨日之举,看似仁德,实则……”霍通摇头,“太过刻意。两百多孤儿,五千两善款,当众捐赠……这般做派,不像是真心行善,倒像是……做给人看。”
他顿了顿:“而且,老臣听说,昨日林娘子专设仁义堂,将东宫所捐所养都公之于众。这般应对……着实巧妙。”
纪怀廉听出他话中深意,沉声道:“青青她……只是不愿见那些孩子流离失所。无论东宫目的如何,孩子终是无辜的。”
“是啊,孩子是无辜的。”霍通叹道,“可东宫的目的……殿下需多加小心。”
他看向纪怀廉,眼中带着几分长辈的关切:“殿下如今协理军务,风头正盛,难免招人嫉恨。青蕴堂之事,虽是小善,却也牵动人心。东宫此番动作,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本王明白。”纪怀廉点头,“多谢霍尚书提点。”
两人又聊了几句军务,霍通便去处理公文了。
纪怀廉独自站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株老槐树,心中思绪翻涌。
霍通今日这番话,看似闲聊,实则句句藏锋。
他是在提醒自己——青罗已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青蕴堂已成了各方角力的棋盘。而东宫此番动作,绝非简单的彰显仁德。
这位中立派的兵部尚书,似乎……开始倾斜了。
“殿下。”甲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说。”
“青蕴堂那边传来消息,昨日一切顺利。林娘子已将东宫带来的孤儿安置妥当,病患已隔离诊治,健康的已分班登记。”
“东宫有何反应?”
“太子妃回宫后大发雷霆,摔了不少东西。但今日……东宫并无异动。”
纪怀廉眉头微皱。
异动?这不正常。
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吃了这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
除非……另有图谋。
“继续盯着。”他沉声道,“尤其是太子那边。”
“是。”
甲三退下后,纪怀廉依旧站在廊下。
秋风萧瑟,卷起几片落叶。
他忽然想起青罗昨日出门前说的那句话——“王爷若在,太子妃怕是会收敛些。她若不张扬,我们如何‘配合’?”
那时她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像只算计的小狐狸。
可如今想来,她那时便已料到,东宫不会善罢甘休。
纪怀廉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骄傲,是担忧,还有一丝说不清的不安。
他骄傲她的聪慧坚韧,担忧她树敌太多,不安于……自己能否护她周全。
“青青……”他低声自语,“这一次,你可要小心了。”
远处传来钟声,未时到了。
兵部大堂内,又该议事了。
纪怀廉收敛心神,转身走向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