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北京城笼罩在破晓前的寒意中。
皇极殿(清改名太和殿)内,鎏金铜柱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鱼贯而入。
象牙笏板握在手中,官袍上的补子随着步伐轻微晃动——仙鹤、锦鸡、孔雀,每一只禽鸟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
谁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例行朝会,更将是一场决定未来朝局走向,甚至决定大明命运走向的较量。
龙椅上,崇祯皇帝静静坐着。
此刻,他正以穿越者的目光,审视着这座金碧辉煌的棺材,以及棺中这些即将加速大明灭亡的“精英”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中,例行程序一一走过。
当辽东大捷的战报被宣读完毕,文官队列里微微骚动。
果然,不等崇祯开口,都察院一名御史便率先出班。
“陛下!臣有本奏!”
那御史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音。
崇祯目光微垂,认出这是江南士族出身的王御史,东林党的喉舌之一。
“讲。”
崇祯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早已知晓剧本。
“陛下!辽东大捷,实乃陛下英明神武,将士用命之功,臣等欢欣鼓舞!”
王御史先是一顶高帽扣上,随即话锋陡转,“然,臣闻陕西等地推行所谓‘新政’,诸如‘官绅一体纳粮当差’、‘清丈田亩’、‘抑兼并’等,虽薄有成效,然其法酷烈,有违祖制,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道相悖!”
他越说越激动,笏板随着话语微微颤抖:
“长此以往,恐伤天下士人之心,动摇国本!臣恳请陛下,慎行之,缓图之,或仅限于陕甘试行,切不可贸然推及全国,以免生变!”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顿时激起千层浪。
“臣附议!”
又一个言官出列,“祖制不可违!士绅乃国朝根基,岂能与黔首同列?”
“陛下三思!此法若行,恐致天下动荡啊!”
“陕西苦寒之地或可一试,江南财赋重地,万万不可!”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大多出自科道言官和部分侍郎、郎中之口。
他们引经据典,慷慨陈词,仿佛个个都是忧国忧民的忠臣。
但在崇祯听来,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语背后,只有一个核心意思:陛下您打仗厉害,我们佩服,但触动我们利益的事,绝对不能干!
内阁首辅黄立极、次辅施鳯来等重臣保持沉默,目光低垂,仿佛老僧入定。
他们在观望。
御阶之下,魏忠贤眼观鼻,鼻观心,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这位权阉也在观察,观察这位少年天子如何应对文官集团的第一波汹涌攻势。
龙椅上,崇祯微微倾身。
来自后世的他太清楚这些“清流”的嘴脸了。
明末土地兼并到了何种程度?
这些口口声声“祖制”的官员,家中田亩连阡陌,却想尽办法逃税漏税,让国库空虚到发不出军饷!
面对群情汹汹的谏阻,年轻的皇帝非但没有动怒,嘴角反而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那些官员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
“诸位爱卿,”
崇祯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激动、或担忧、或虚伪的面孔,“口口声声祖制,言必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他顿了顿,
“朕来问你们——”
“辽东建虏叩关,劫掠百姓时,祖制可能退敌?”
第一个问题抛出,方才还慷慨激昂的官员们顿时一静。
“陕甘大旱,赤地千里,易子而食时,祖制可能活民?”
第二个问题,让不少人的额头开始冒汗。
崇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朝廷财政拮据,九边将士缺饷哗变时,尔等所代表的‘士大夫’,”
崇祯特意加重了这三个字的读音,充满了讥讽,“可曾主动将家中田亩如实报备,足额纳粮,以解国家燃眉之急?!”
三连问,如同三记重锤,狠狠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大殿内死一般寂静。
那些方才还引经据典的官员,此刻个个面色惨白。
有人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皇帝的问题太过尖锐,直接撕开了他们精心编织的道德外衣,露出了里面赤裸裸的利益算计。
崇祯缓缓靠回龙椅,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刚刚登基、需要仰仗文官集团的少年天子,而是一个看透了这个王朝痼疾的穿越者。
他有太多的账,要跟这些人好好算一算。
……
大殿之内,针落可闻。
崇祯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缓缓起身,那身明黄色的龙袍随着他的步伐,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靴底敲击在金砖上。
崇祯停在了御阶边缘,目光扫过下面黑压压的人头。
这些平日里引经据典、道貌岸然的朝臣们,此刻在他锐利的目光下,竟有不少人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朕,在陕西。”
崇祯开口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他顿了顿,让每一个字都砸进众人的耳朵里:“那些兼并土地,让渭水两岸良田尽成私产的,非富即贵!正是尔等整日挂在嘴边,要与朕‘共治天下’的士绅!那些利用特权,想尽办法逃避税赋,致使国库空虚无钱赈灾、无饷养兵的,也多是尔等的族亲、故旧、门生!”
忽然,崇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怒火:
“朝廷的根子烂了!就烂在这积弊数百年的土地兼并之上,烂在你们这身朱紫官袍所带来的特权之上!”
“呵,”
崇祯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刮过几个蠢蠢欲动想要辩驳的老臣,
“你们说朕的新政酷烈?说朕的‘官绅一体纳粮’是与士大夫为敌?”
“朕却觉得,让千万百姓易子而食,饿死道旁!让戍边将士衣不蔽体,冻毙于风雪!让煌煌大明积弱至此,以致建奴铁蹄屡屡叩关,这才是真正的酷烈!这才是亡国之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没错!但你们,享受着免粮免役的特权,掌控着话语和资源,在大明这艘破船上凿洞最狠的,就是你们!如今船要沉了,让你们放下特权,与民一同扛起船桨,你们倒跟朕喊起酷烈来了?”
“‘官绅一体纳粮’,非是与士大夫为敌,而是要剜掉我大明身上的腐肉!廓清吏治,均平负担,集中力量,办大事,抗外侮,安黎民!这,才是真正的存亡之道!”
就在殿内群臣被这连番质问震得心神摇曳,部分保守派脸色铁青准备拼死进谏之时,
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张国维,有本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