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元宵吃过,年就算彻底过完了。积雪在不知不觉间消融殆尽,只剩下背阴的墙角还残留着些许脏污的冰碴。风刮在脸上,不再像刀子,而是带着些许湿润的、若有似无的暖意,像母亲呵出的气。
墙根下,枯黄的草皮下,已经能看见一丝丝极其怯懦的绿意,试探着探出头来。后院的菜地,泥土变得松软,踩上去不再硬邦邦的,而是带着点弹性,散发出一种沉睡了一冬后、特有的、清新的土腥气。
柒柒和柳玉芬拿着铁锹和耙子,来到菜地边。地里的白菜帮子早就清走了,只剩下平整的、等待翻耕的褐色土壤。
“该翻地了。”柒柒说着,将铁锹的刃口踩进泥土里,用力一蹬,一大块沉睡的泥土被翻了个身,露出底下颜色更深、更湿润的土层,还带着几条苏醒过来的蚯蚓,慌慌张张地往深处钻去。
柳玉芬学着她的样子,也开始翻地。她的动作不如柒柒熟练,力气也小些,但很认真,一锹一锹,不肯偷懒。铁锹与泥土摩擦,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细密的汗珠很快从她的额角沁出来,在早春尚且清冷的阳光下一闪一闪。
赵秀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堂屋门口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膝盖上盖着条薄毯,手里拿着一把韭菜在慢慢择。她的目光越过矮矮的院墙,落在菜地里那两个忙碌的身影上。一个蓝衣,一个灰衫,都微微弓着背,动作起落间,有着一种充满希望的韵律。老太太的嘴角,便不自觉地向上弯着,眼角的皱纹像盛满了阳光。
顾浩也跑出来凑热闹,他负责把翻出来的大土块敲碎,用小耙子把地耙平。小手很快就沾满了泥,他却玩得不亦乐乎,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顾衍今天轮休。他没有下地,而是搬了工具箱坐在屋檐下,修理一把有些松动的铁镐和几件小的农具。榔头敲击在铁器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和着翻地的“噗噗”声、耙地的“沙沙”声,还有顾浩不成调的哼唱,混杂在一起,成了这个春日午后最平凡也最生动的背景音。
阳光真好,金晃晃的,没有任何阻挡地倾泻下来,照在刚刚翻新的泥土上,蒸腾起淡淡的、好闻的土腥气;照在赵秀兰花白的头发上,泛着柔和的银光;照在顾衍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线条;也照在柒柒和柳玉芬汗湿的额发上,亮晶晶的。
柒柒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她看着眼前这一小片刚刚被她们亲手翻整过的、松软平整的土地,仿佛已经能看到不久之后,这里冒出番茄嫩绿的芽,黄瓜舒展的藤,豆角开出紫色的小花。这片土地,不再是她刚来时那个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陌生的院落一角,而是她可以耕耘、可以期待、可以收获的“家”的一部分。
她转过头,看向门口晒太阳的赵秀兰,老太太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又看向屋檐下敲敲打打的顾衍,他似有所感,也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沉静而温暖。再看向身边,柳玉芬正吃力地搬开一块稍大的土坷垃,顾浩在旁边用小耙子帮忙撬。
一切都那么平常。没有波澜起伏的故事,没有需要严阵以待的冲突,只有这些琐碎的、具体的劳作,和劳作间隙彼此目光交汇时的安然。
柒柒的心,像这春日里被阳光晒暖的泥土,松软,踏实,充满了沉静的力量。那些关于前世的冰冷记忆,那些初来时的惶恐与孤单,那些曾如影随形的“王姨”的幻影,此刻都悄然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她不再需要依靠回忆或幻想来获取温暖和勇气,因为此刻环绕着她的——这阳光,这土地,这劳作的声音,这屋檐下的人——就是她全部的、真实不虚的温暖与倚靠。
她弯下腰,继续挥动铁锹。泥土在她脚下顺从地翻开,散发出更浓郁的、生命苏醒的气息。
顾浩敲碎了一个特别硬的土块,高兴地举起小耙子:“柒柒姐!你看!”
“嗯,浩儿真能干。”柒柒笑着应道,声音融进暖暖的风里。
柳玉芬也抬起头,喘了口气,望向远处已经开始泛出隐约绿意的柳树梢,轻声说:“这天……是真暖和了。”
是啊,冬天真的过去了。风里带着确凿的暖意,泥土里埋藏着无限的可能。日子就像这刚刚翻新的土地,看似平凡无奇,却蕴含着所有关于生长、关于收获、关于绵延流长的希望。陆柒柒站在自家的菜地里,手里握着沾满泥土的铁锹,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安宁与笃定。
她在这陌生的年代,在这曾经充满荆棘的庭院里,终于深深地、牢牢地,扎下了属于自己的根。往后的岁月,或许还有风雨,但这根既已扎下,便再没有什么,能让她真正畏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