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悬停，那枚红色的虚拟按钮仿佛烙铁，烫得周昭指腹生疼，皮肤上似乎浮起一层细密的灼痛，连呼吸都变得滚烫。
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入直播间的冷气与纸张摩擦的微尘味，不再犹豫，猛地按了下去。
直播间瞬间涌入数以万计的观众，在看到标题的刹那，整个互联网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数据洪流在无声奔涌，屏幕边缘泛起幽蓝的光晕。
《我是小人，乔哥是我爹》
三秒后，弹幕如山洪暴发，彻底淹没了屏幕，字符撞击声在耳机里炸开，像暴雨砸在铁皮屋顶。
【？？？？我没看错吧？周昭疯了？】
【盗号了？还是玩什么行为艺术？】
【昨天还喊打喊杀，今天就直播认爹？这剧本我看不懂啊！】
而千里之外，西南边陲的小城青川，烈日正悬于头顶。
青川县夜市，正午。
阳光炙烤着青石板，石缝间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脚底传来滚烫的触感，仿佛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空气里弥漫着隔夜的孜然、焦炭与蒜蓉混合的油腻气味，还有远处烤肠滋滋作响的油爆声。
几分钟前，一条写着“周昭现身青川认爹”的短视频已在本地群疯传。
不到十分钟，夜市的老摊主们纷纷收摊围拢过来——有人扛着自拍杆，有人端着刚出炉的烤串当道具，像赶赴一场民间仪式。
巷口乌泱泱挤满了人，无数手机高举，镜头齐刷刷对准巷子深处。
“三无产品铺”前，乔家野正蹲在小马扎上，一手端着泡面桶，一手拿着塑料叉，呼噜呼噜吃得正香。
面条入口微硬，汤头咸辣冲鼻，他咂了下嘴，眼角余光瞥见陆阿春从摊子底下抽出一块红布包，嘟囔一句：“喏，笔都给你备好了，别给我丢人！”
手机里传来的喧嚣，他全当是泡面的背景音。
“躲啥？人家都上门认爹了，你这个当爹的还不出面？”一只手猛地从旁边伸来，夺走面桶，陆阿春叉着腰，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快去！全网都看着呢！”
乔家野被一把拽起，嘴里还叼着半根面条，脸上写满了不情愿，舌尖残留着熟悉的廉价调味粉的酸涩。
他被推到人群前方，正对上站在“归心旗”下的周昭。
一夜未眠的周昭眼窝深陷，胡茬遍布，脸颊因脱水而微微凹陷，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异常清亮，仿佛被一场大火烧尽了所有杂质。
风吹过他汗湿的额发，带来一丝凉意，也撩动他耳边细碎的绒毛。
他没有看周围的镜头，目光死死锁定在乔家野身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吞咽时喉咙干涩发痛。
“各位，中午好。”他的声音通过手机麦克风传遍全网，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的痛感，“我，周昭，今天在这里，向乔家野，向所有被我误导的观众，公开道歉。”
他对着镜头，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触到膝盖，脊椎发出轻微的咔响，膝盖压在粗糙的青石板上，传来一阵钝痛。
“过去七天，我为了流量，为了嫉妒，凭空捏造事实，肆意造谣抹黑乔哥，煽动网络暴力……”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指尖冰凉，掌心却渗出冷汗，“我错了。”
弹幕彻底炸了。
【卧槽！真道歉了！】
【这反转……年度最佳编剧都写不出来！】
【能屈能伸，是条汉子……个屁！但乔哥这波是真的赢麻了！】
乔家野皱着眉，从陆阿春手里抢回自己的泡面，叉起一筷子，冷冷地吹了吹气：“我不收干儿子。”热气扑在脸上，模糊了一瞬视线。
话音刚落，周昭眼眶一红，苦笑一声，嘴角抽动，泪水猝不及防滑落，混着鼻涕滴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声。
然后，在百万人在线、上百人围观的注视下，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动作。
“扑通！”
双膝重重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那一声闷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口，震得脚下碎石微颤。
膝盖骨像是撞上了铁砧，剧痛顺着神经直冲脑髓，但他咬牙撑住，没有发出一点呻吟。
围观人群的喧嚣戛然而止，只剩下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像风穿过狭窄的巷道。
“春姨！快！快给他递个话筒！这可是年度大戏，收音必须好！”烧烤摊的老王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手里的烤串，活像个战地导演，炭火的焦味随风飘散。
巷子角落，陈劳磕着瓜子，悠悠吐出壳，对身边的徒弟说：“哟，这小子总算跪明白了。以前嘴比铁硬，现在骨头软了，兴许才算活成人样。”
高青蹲在角落，手中相机紧紧追随着周昭颤抖的身影。
她拉近镜头，捕捉到他腕间那根褪色的红绳——那是旧日孤儿院孩子间的信物，此刻正随抽泣微微晃动，布料边缘已磨损起毛，颜色淡得几乎融入肤色。
她压低声音，对着领口的微型麦克风轻声自语，像是为自己的纪录片录下旁白：“这一刻，卑劣与崇高交织，荒诞与真实共存。在奇迹面前，没人是看客。”
周昭没有理会周围的一切，他抬起头，泪水混着鼻涕，狼狈不堪，声音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清醒，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扯出来：
“乔哥！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就是个混蛋！我今天跪下，不是求你，是求你让我为这面‘归心旗’做点事！”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间的酸胀：“昨天……昨天我妈能醒过来，不是因为什么神仙显灵，是因为有人还记得她有个儿子叫周晓昭……而你，乔哥，你记得每一个想回家的人！”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在场所有人的软肋。
那些起哄的、看热闹的表情，渐渐凝固，变得复杂起来。
周昭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声音陡然拔高，嘶哑中带着金属般的锐利：
“你说你不叫乔哥！可我们叫了，你就得听着！因为‘乔哥’这个名字，不是你自封的，不是你抢来的，是我们这些迷路、犯错、想回家却不敢回的人，一起给你的！”
“你就是我们这些混蛋在外面最后的念想！乔哥是我爹，行不行？！”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带撕裂般疼痛，唾沫星子飞溅，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最后一丝希冀。
整个夜市，死寂一片。连风都仿佛停了。
不知是谁先鼓起了掌，起初零星，继而汇成一片。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有人低头擦泪，有人默默把手机放进兜里，仿佛刚刚见证了一场洗礼。
高青关掉相机，轻叹一声：“够了，这就是我要的东西。”
午后的阳光慢慢西斜，最后一点喧嚣沉入暮色。
乔家野端着泡面桶的手，僵在半空。
面条已经泡得发胀，汤也凉了，表面浮着一层凝固的红油，筷子插在里面，像一根孤独的桅杆。
他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像个走丢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的周昭，心里那堵由油滑和愤世嫉俗堆砌的墙，轰然倒塌。
那个在孤儿院里，夜夜盼着有人能喊一声“家野”的小孩，和眼前这个哭喊着“妈”的大男人，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良久，在百万观众的屏息等待中，乔家野缓缓放下泡面桶，迈步上前。
他弯下腰，在周昭惊愕的目光中，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将他往上提。
“老子不叫乔哥……”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出那句拒绝。
周昭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指尖微微抽搐。
然而，乔家野的下一句话，却让全场再次陷入震撼。
“……但孩子得回家，”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像从胸腔最深处挤出，“这句话，我认。”
他将周昭拽了起来，拍了拍他肩膀上沾染的尘土，手掌落下时带着粗糙的摩擦感，衣料簌簌作响。
然后，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摊子，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拿起一支崭新的朱砂笔，走到“归心旗”前。
他没有理会正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祈愿，而是翻过旗帜，在光洁的背面，一笔一划，写下了一行遒劲有力的小字。
“此地无神，唯有归人。”
写完，他收笔，转身，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彻底凉透的泡面。
凌晨三点，夜市收摊。
喧嚣散尽，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清冷的月光。
乔家野蹲在“三无产品铺”前，借着昏黄的灯笼光，默默地擦拭着一件刚从箱底翻出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