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天还没亮透,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恐慌,已经像瘟疫一样,悄无声息地蔓延在了皇城的朱墙碧瓦之间。
七个人!整整七位朝廷命官!就在昨夜,在自己守卫森严的府邸里,无声无息地没了性命!
没有挣扎,没有伤口,甚至没有中毒的迹象。就那么瞪着惊恐的眼睛,直挺挺地躺在锦绣卧榻上,好像被凭空抽走了魂魄。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魁梧的身躯挡在万年县丞张柬卧房门口,锐利的眼神扫过每一个角落,“里面……您亲自看看吧。”
狄仁杰缓步踏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甜腻气味,混着死亡的冰冷。张柬仰面躺着,脸是骇人的青灰色,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滚圆,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无法言说的恐惧。
狄仁杰眉头紧锁,花白的须发在透过窗棂的微光中显得格外凝重。他俯下身,枯瘦但稳定的手指轻轻翻开死者的眼睑,又检查了口鼻。
“奇怪……”他喃喃自语。
确实没有任何明显外伤,也不像寻常毒药发作的惨状。
老管家瘫软在门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老爷昨晚还好好的……还说明日要核查去岁的旧账……怎么一早就、就……”
狄仁杰的目光落在那个绣着祥云的锦枕上。他沉吟片刻,伸手探入枕下。
指尖触到一抹异样的粗粝。
他慢慢抽出手,两指间捏着一小方粗糙发黄的马粪纸。纸上,用某种暗红色的、似朱砂又似干涸血液的东西,歪歪扭扭画着一个狰狞的獠牙鬼首,下面还有两行癫狂的字:
“孽镜台前无冤魂,索命帖至不留人!”
落款处,是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
“阎罗帖!”旁边的衙役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发颤。
李元芳脸色一变,凑近低语:“大人,这是第六张了。前面五位大人枕下,都有这鬼画符!”
狄仁杰捏着那张纸,指尖能感到纸质的劣劣和那“墨迹”的微微凸起。他眼神锐利如刀,再次仔细检视张柬的尸身,不放过一寸皮肤。突然,他动作微微一滞。在死者右耳根后面,发际线边缘,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周围皮肤没有任何红肿。
他不动声色,继续查验,直到站起身。
“元芳,”他声音低沉,“去下一家。”
一连七家。同样的死状,同样的惊怖表情,同样的……阎罗索命帖。以及,狄仁杰都在极其隐蔽的位置(耳后、发中、颈侧)发现了那几乎可以忽略的细微红点。
紫微宫内,气氛比殿外的清晨还要寒冷。
七张鬼画符一样的黄麻纸摊在御案上,像七张催命符,狠狠抽打着大周朝堂的脸面。
武则天端坐在龙椅上,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指尖那枚温润的玉玦却一下下敲在案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敲得下站着的几位大臣心头发慌。
“一夜之间!七位臣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冷硬,在大殿里回荡,“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被这不知所谓的阎罗索了命去?嗯?”
目光扫过,无人敢抬头。
“狄怀英。”
“臣在。”狄仁杰跨步出列,躬身。
“朕给你十天。”武则天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十天之内,朕要看到这个装神弄鬼的东西,挂在丽景门上千刀万剐!若是不能……”
玉玦重重一顿。
“臣,明白。”狄仁杰深深一揖,脸上看不出表情。
旨意刚下,殿外就传来一阵急促却轻悄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暗青色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不等宣召便快步进来,竟是控鹤监的千户来俊臣。他看也没看狄仁杰,径直走到御阶下,低声向女皇禀报了几句,又呈上一份卷宗。
武则天翻看着,片刻,凤目微抬,看向狄仁杰的眼神多了些难以捉摸的东西:“狄卿,此案或许牵扯甚广,控鹤监会从旁协助。一应查案所需,可由他们配合。”
狄仁杰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陛下,查案断狱,恐非控鹤监……”
“正是要他们做些‘分外’之事!”武则天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朕只要结果。去吧。”
退出大殿,洛阳的日头已经有些刺眼。李元芳跟在身后,面色铁青:“大人,让控鹤监那帮活阎罗‘协助’?这分明是……”
“是监视,也是警告。”狄仁杰淡淡道,脚步不停,“警告我们,也警告某些人。”
果然,刚回到南衙,屁股还没坐热,来俊臣就带着一队控鹤卫来了,美其名曰“听候狄阁老调遣”。开口就是案发现场已被他们“保护”起来,一应物证需经他们查验,狄仁杰若要问话,必须有他们的人在场。
狄仁杰没说什么,直接把七份初步的验尸格目推过去:“有劳来大人了。”
来俊臣皮笑肉不笑地让人收下。接下来的几天,狄仁杰每查一条线,控鹤监都像影子一样贴着。问家属,他们抢话威胁;调档案,他们拖延磨蹭;就连想仔细查验那诡异的红点,他们也以“防止邪气冲撞”为由拦着。
“大人!这还怎么查!”夜里,李元芳忍不住一拳砸在桌上。
“他们越急,越说明我们摸对了地方。”狄仁杰坐在灯下,面前是堆成小山的卷宗。灯火映着他深邃的眼睛,“七个死者,官职不同,衙门不同,看似八竿子打不着。但元芳,你细看他们过去三年的履历。”
李元芳凑过来。狄仁杰枯瘦的手指划过几个名字:“光宅元年,河南道大水,汴州周边最惨。朝廷派过赈灾使团。这七个人,当时都在使团里!虽然职位不同,但都经手过钱粮!”
“您是说……”
“暴毙,阎罗帖,阻挠……”狄仁杰眼中寒光一闪,“心里没鬼,怕什么阎王敲门?元芳,重点查那年赈灾的账!特别是最后核销的那笔糊涂账!”
就在狄仁杰快要摸到那根线头时,御史大夫武三思突然在朝会上跳了出来,义正词严,痛斥有人借鬼神之名扰乱超纲,构陷忠良。说到光宅元年赈灾,他拍着胸脯保证,经御史台连夜核查,账目清清楚楚,一分一毫都对得上,绝无贪墨!
说完,他当场就让人抬上来一大箱账本。
“此乃当年汴州刺史崔兢亲自核实画押的账册!每一笔都经得起查!若有一文钱对不上,臣愿领失察之罪!”武三思声若洪钟,眼神扫过狄仁杰,带着明显的得意。
武则天翻着那堆叠得整整齐齐、字迹工工整整的账本,脸色稍缓。
狄仁杰出列,请求核对账本真伪和当年的仓廪记录。武则天却摆了摆手:“账目既已清楚,狄卿就不必在此细枝末节上空耗精力,当全力缉拿凶徒,安定人心。”
退朝钟响,武三思和几个大臣谈笑着走过狄仁杰身边,眼神里的轻视毫不掩饰。
线索,好像一下子全断了。那本完美无缺的账本,像一堵高墙,猛地砸在狄仁杰面前。
“干净得离谱!”李元芳气得牙痒痒。
“太干净了,就是最大的破绽。”狄仁杰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积下的雨水,“元芳,你信这世上有挑不出一点毛病的账吗?尤其是经手七个人之多的赈灾账。”
“可账本现在……”
“账本是死的,人是活的。”狄仁杰声音低沉,“那七个人死了,但当年主持赈灾、交出这本‘完美’账目的人,还活着。”
李元芳猛地抬头:“大人是说……汴州刺史,崔兢?”
“崔兢……”狄仁杰慢慢吐出这个名字,“当年他以‘铁面’着称,核账之严,人称‘活阎罗’。有他作保,这账自然无人敢疑。有意思,真有意思。索命的阎罗帖,核账的活阎罗……”
他猛地转身:“备马!去崔府!”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崔兢的府邸被控鹤监的人围得水泄不通,火把噼啪作响,照得来俊臣那张白脸阴晴不定。
“狄大人来得正好,”他扯着尖细的嗓子,脸上有种古怪的神气,“您要找的崔刺史,没了。”
崔兢死在了他的书房里。门窗从里面闩得死死的,是一间彻头彻尾的密室!
死者仰面倒在血泊里,胸前一个碗口大的血洞,心脏不翼而飞!旁边的粉白墙壁上,用鲜血涂着四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债已偿,归地府!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人窒息。
控鹤监的人拦在门口,气势汹汹。狄仁杰目光冰冷地扫过来俊臣:“来大人,陛下旨意,是本官主理此案。你等这般阻拦,是想替本官担这误了钦限的罪责么?”
来俊臣脸色变了变,终究不甘心地让开了路。
书房里摆设整齐,没有丝毫打斗痕迹。崔兢穿着整齐的官袍,倒在书案前,脸上的惊恐表情比前七个死者加起来还要浓烈。胸口的创口血肉模糊,鲜血浸透了他身下名贵的毯子。那颗心,没了踪影。
墙上的血字淋漓可怖,笔迹和阎罗帖如出一辙,带着一种疯狂的意味。
李元芳迅速检查了门窗、房梁、地板,对着狄仁杰摇了摇头——绝对密室。
狄仁杰沉默着,绕过尸体,走到书案前。案上公文笔墨井然有序,摊开一本书,砚台里的墨还没干透。他的目光扫过,突然定在笔架旁边——那里,半掩在一叠宣纸下面,露出一小截不起眼的、白色的东西。
他状若无意地用袖子掩手,拈起那东西。入手微硬,像是某种细小的骨管,中空,一头极其尖锐。
是一枚用大型禽鸟羽毛骨头精心磨制成的吹管!
他立刻将吹管纳入袖中,心脏猛地一跳。脑中电光火石,闪过那七具尸体上细微的红点。
一切似乎连起来了,却又瞬间陷入更深的迷雾。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从窗缝吹入,拂动案头纸页。狄仁杰的目光顺势落到地上,一本半浸在血泊里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他弯腰捡起,经书很沉。翻到中间,脸色微变——书页被整齐地挖空了一个方寸大小的洞,里面空空如也。看那大小形状,刚好能放下一本……私密的账册。
狄仁杰握着那本被掏空的佛经,站在血泊和狰狞的血书之间,周围是控鹤监鹰犬们闪烁的目光。窗外,洛阳城的夜梆子沉闷地敲响。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债已偿?”他极轻地自语,声音冷得掉冰渣,“只怕这债,连本带利,才刚刚开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