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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日头,沉甸甸地坠向西边的天际,将鸿胪寺那一片片深沉的琉璃瓦染成一片熔金。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特的凝滞,混杂着异域香料——浓烈的没药、辛辣的胡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甜得发腻的玫瑰水气味。这本是万国来朝的煌煌气象,此刻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闷与诡异。鸿胪寺内那专为接待波斯使团辟出的雅致院落,更是死寂得如同深潭。

狄仁杰撩开那垂落至地的厚重锦缎门帘,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那甜腻的异香猛烈地撞了上来,饶是他见惯生死,胃里也不由得一阵翻搅。眼前景象,触目惊心。

波斯正使阿罗撼仰面倒在铺着华丽波斯地毯的厅堂中央,双目圆睁,眼珠几乎要迸出眶外,直勾勾地瞪着彩绘藻井。他面色青紫,嘴唇乌黑,口角残留着一缕已然凝固的暗褐色血沫。那身象征着尊贵身份的、以金线满绣繁复花纹的朱红锦袍,前襟被喷溅的污血浸透了一大片,颜色暗沉得令人心悸。他的双手十指,以一种极度痉挛的姿态死死抠抓着身下名贵的地毯,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曾与某种无形的恐惧进行过绝望的搏斗。

使团随行的三名副使、一位通译,连同数名仆从,姿态各异地倒毙在厅堂各处。有的蜷缩在角落,有的趴伏在案几之上,有的甚至倒在了通往内室的门槛边。无一例外,皆是青紫面庞,口鼻溢血,死状凄厉可怖。案几上精美的银壶倾倒,里面昂贵的波斯葡萄美酒汩汩流出,在地毯上蜿蜒出深紫色的溪流,与暗红的血迹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死亡与奢靡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狄公。”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金石相击。李元芳按剑而立,玄色的千牛卫军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松,年轻的面庞上,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扫过满室狼藉,最终落在狄仁杰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现场已封锁,内外隔绝。仵作正在路上。”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并未离开那些扭曲的尸体,眉头锁得更紧。他缓步上前,绕过倾倒的银壶和凝固的血泊,在正使阿罗撼的尸体旁蹲了下来。他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并未直接触碰尸体,而是极其谨慎地悬在死者青紫肿胀的面部上方一寸之处,缓缓移动,似乎在感知着什么。

“暴毙……七窍流血,面呈青紫,确是剧毒攻心之状。” 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死寂的厅堂中回荡,“然,此毒发作之急,毒性之猛,世所罕见。”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阿罗撼那双死死抠抓地毯、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的手上。指甲缝里,似乎沾染着一些污垢。

他示意一旁的随行书吏递过一枚小巧的银质镊子和一方雪白的素绢。狄仁杰屏息凝神,动作轻巧得如同拈花,用镊子尖端极其小心地探入阿罗撼右手拇指的指甲缝隙中,轻轻剔刮。一点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亮金色粉末,被剥离出来,落在展开的白绢之上。

狄仁杰举起白绢,凑近从高窗透入的最后一缕斜阳。那金粉在微光下,闪烁着一种奇特的、非比寻常的细碎光芒,并非寻常金箔那般纯正,反而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幽冷的暗泽。

“元芳,你看此物。” 狄仁杰将白绢递向李元芳。

李元芳趋近细观,剑眉微蹙:“金粉?质地似乎……有些特别。”

“嗯,”狄仁杰的目光变得深邃,“非寻常之物。观其色泽与微光,倒像是……”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将那点微末的金粉仔细包好,收入袖中。

此时,鸿胪寺少卿崔光远步履匆匆地自内室方向出来,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沁着细密的冷汗,官袍下摆沾染了些许灰尘,显是惊魂未定。他见到狄仁杰,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狄公!狄公!可算把您盼来了!这……这真是天降横祸!波斯正使在我大唐国宾驿馆内遭此毒手,这、这可如何向陛下、向波斯王交代啊!”

“崔少卿,”狄仁杰语气沉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目光却锐利地直视着他,“现场可曾移动?除死者外,还有何人?”

崔光远抹了把汗,连忙道:“下官一接到噩耗便即刻赶来,严令封锁,绝无人敢擅动分毫!至于生还者……” 他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迟疑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唯有……唯有使团随行的一位舞姬,名叫霓裳。事发时她正在内室……呃,更衣歇息,未曾与众人同处一室,故侥幸逃过一劫。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此女似乎受了极大惊吓,下官问话时,她只是瑟瑟发抖,语无伦次,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舞姬霓裳?” 狄仁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名字,眼神微微一闪。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烦请崔少卿引路,本官需见一见这位霓裳姑娘。”

内室与外厅仅隔着一道绘着西域风情的彩绘屏风,布置得更为雅致,异域风情也更浓。一张铺着柔软驼绒的矮榻上,一个身影蜷缩着。

她背对着门的方向,单薄的肩头在轻微的、无法自抑的颤抖。听到脚步声,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如同受惊的小鹿,将身体蜷得更紧。

“霓裳姑娘?” 崔光远尽量放柔了声音唤道。

那身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重的惊惧,转了过来。

饶是狄仁杰阅人无数,心如止水,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呼吸也不由得微微一滞。

那是一张足以令任何画卷黯然失色的容颜。肌肤欺霜赛雪,细腻得仿佛最上等的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眉若远山含黛,不描而翠。一双眸子,竟是罕见的、如同波斯猫眼石般的浅碧色,此刻蕴满了惊惶的泪水,如同雨打碧湖,波光潋滟,破碎而迷离。挺秀的鼻梁下,淡粉色的唇瓣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着,失了血色。满头浓密的青丝有些散乱,几缕发丝粘在汗湿的颊边,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她身上穿着一件略显凌乱的、色彩极为艳丽的波斯舞裙,金线银丝织就的繁复纹路在幽暗的内室中仍闪烁着微光,紧束的腰身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她怯生生地抬起那双碧水般的眸子,目光在狄仁杰和李元芳身上飞快地掠过,如同受惊的蝶翼,随即又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身体不由自主地又往矮榻深处缩了缩,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

“莫怕,霓裳姑娘。” 狄仁杰的声音放得异常温和,如同春风拂过冰面,“老夫狄仁杰,奉旨查办此案。你可知外间发生了什么?”

霓裳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碧眸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滑过白玉般的脸颊。她用力摇着头,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嘴唇哆嗦着,发出细如蚊蚋、带着浓重异域腔调的声音,破碎不成句:“血……大人……都……都死了……魔鬼……是魔鬼……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语无伦次,恐惧彻底攫住了她,那绝美的容颜因极致的惊怖而扭曲,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凄艳。

狄仁杰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她脸上,而是如最精准的尺规,缓缓扫过她的全身。从散乱的发髻上插着的、镶嵌着彩色琉璃的金簪,到耳垂上摇曳的、同样金灿灿的月牙形耳坠,再到她纤细的手腕上戴着的、雕琢着细密花纹的金镯,以及舞裙领口、袖口处点缀的无数细碎金饰……她的身上,几乎每一处细节都在闪烁着那种独特的、带着幽冷暗泽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与狄仁杰袖中白绢上那一点指甲缝里剔出的金粉,在色泽与质感上,微妙地重合了。

狄仁杰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了然。他面上依旧温和,温声安抚道:“姑娘受惊了。此间非久留之地,崔少卿,烦劳为霓裳姑娘另择一清净安全的居所安置,好生照拂,莫再让她受惊扰。”

崔光远连忙应诺。

霓裳被两名侍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起身,步履虚浮踉跄,那纤细袅娜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别院的廊道尽头,空气中只留下那甜腻的玫瑰水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粉的冷硬气息。

狄仁杰目送她离去,脸上的温和如同潮水般褪去,恢复了惯常的沉静睿智。他转向李元芳,声音压得极低,字字清晰:“元芳,此女身上金饰所用金粉,与死者阿罗撼指甲缝中所留,如出一辙。”

李元芳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大人是说……”

“她绝非如表现般全然无辜。” 狄仁杰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眼神幽深,“使团尽殁,独舞姬幸存,本就蹊跷。此金粉便是她曾近身接触死者,甚至可能……”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明。“今夜,你我需探一探这波斯舞姬的落脚之处——教坊司的‘胡风苑’。”

“属下明白!” 李元芳抱拳,眼中燃起猎手般的精芒。

长安的夜幕彻底笼罩下来,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去,只余下坊市间巡夜金吾卫单调的梆子声和更鼓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更显出夜的深邃与静谧。教坊司所在的平康坊,白日笙歌鼎沸,此刻也安静了许多,唯有一些挂着彩灯的精致楼阁内,仍隐隐传出丝竹管弦之音,飘散在带着凉意的夜风里。

胡风苑是教坊司中专为安置、训练西域及海外舞姬乐师而设的独立院落。院墙不高,院内栽种着几株形态遒劲的石榴树和葡萄藤,透着一股与中原建筑迥异的异域风情。此刻,苑内大部分房间都已熄灯,唯有东厢一间窗户里,还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烛光。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汁,悄无声息地自院墙最高处的阴影中滑落,落地时轻如狸猫,点尘不惊。正是李元芳。他一身玄色劲装,紧贴墙根,屏息凝神,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唯一亮着灯的房间。

他身形微动,脚下如同踩着无形的台阶,几个起落便已无声无息地掠至那亮灯的窗棂之下。窗纸半新不旧,糊得不算十分严密,留有几处细微的缝隙。李元芳将眼睛凑近其中一道稍宽的缝隙,向内窥视。

烛光昏黄,将那不大的房间映照得影影绰绰。房间一角设有一座小小的祆教神龛,供奉着象征光明的火焰纹饰。那个名叫霓裳的舞姬,背对着窗户,正跪坐在神龛前的一方蒲团上。她已褪去了白日那身繁复华丽的舞衣,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贴身薄纱中衣。如云的青丝松松散散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贴在修长白皙的后颈上。

她似乎在虔诚地祈祷,双手合十,身体微微前倾。但李元芳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肩膀在微微耸动,并非祈祷时的平静,更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无声的啜泣。那纤细的背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充满了令人心碎的悲戚。

李元芳凝神观察,耐心等待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巡夜更夫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终于,霓裳似乎结束了她的祈祷,缓缓地、极其疲惫地站起身来。她转过身,面对着神龛的方向,开始解自己中衣背后的系带。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滞涩感。

李元芳心中一动,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定。

薄薄的月白中衣顺着她圆润的肩头滑落,堆叠在纤细的腰肢处。一片莹白如玉、光滑细腻的背部肌肤,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下。然而,在那片完美的玉色之上,却并非空无一物!

就在她肩胛骨之间,靠近脊椎的位置,赫然呈现出一片巴掌大小的奇异痕迹!

那并非寻常的刺青或胎记。它的颜色极其浅淡,近乎透明,如同冬日清晨凝结在琉璃窗上的一层薄霜,又像是某种极为细腻的、融入肌肤纹理的粉末,在烛光的映照下,才隐隐约约浮现出极淡、极朦胧的轮廓。那轮廓的线条……极其复杂,像是无数极其微小的、扭曲的符号或文字,以一种无法理解的规律排列组合,构成一个令人心悸的、充满不祥意味的整体图案。它仿佛不是画在肌肤上,而是从肌肤深处、从骨血之中隐隐透出来的幽光!

李元芳的瞳孔骤然收缩!饶是他胆识过人,乍见这诡异的景象,一股寒意也不可抑制地从脊椎骨窜上头顶!这绝非寻常之物!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

就在这时,跪在神龛前的霓裳,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那片原本淡得几乎不可见的诡异痕迹,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倏然发生了变化!

那朦胧的轮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激活,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加深、变得清晰!淡淡的轮廓线如同被注入了墨汁,转瞬间变得如同凝固的暗红血痕!更为诡异的是,那些原本扭曲杂乱的微小符号,竟然在血痕加深的同时,飞快地自行排列、重组!

一个由四个极其清晰、狰狞的暗红古篆大字组成的词组,赫然烙印般呈现在她光洁如玉的背脊中央——

**杀 汝 者 安!**

这四个血字,笔划凌厉如刀劈斧凿,带着浓烈的怨毒与诅咒,仿佛用滚烫的烙铁直接烙刻在皮肉深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无声地呐喊、泣血!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这血字图腾散发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光泽!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痛苦呻吟,从霓裳的喉咙里逸出。她猛地向前扑倒,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地砖,身体弓起,剧烈地痉挛着,仿佛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那四个狰狞的血字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而扭曲、搏动,如同活物!

李元芳看得心神剧震,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几乎要破窗而入!但他强行按捺住了,深知此刻打草惊蛇只会前功尽弃。他死死盯着那四个如同诅咒般的血字——“杀汝者安”!这绝非偶然!这“安”字,指向何方神圣?那诡异的痕迹显现又意味着什么?

就在霓裳痛苦痉挛、血字显现的这短暂几息之间,李元芳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梳妆台的一角。那里摆放着一个打开的小巧螺钿妆奁,妆奁内衬的锦缎上,赫然残留着一层薄薄的、闪烁着独特幽冷暗泽的金色粉末!

金粉!

李元芳的心跳骤然加速。这金粉,与狄公从死者指甲缝中提取的,与霓裳白日所戴金饰所用的,完全一致!而这妆奁中的金粉,显然是她用来……涂抹后背?与那诡异血字的显现有关?

他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在痛苦中蜷缩抽搐的绝美背影,以及背上那四个触目惊心的血字,身形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阴影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胡风苑的墙头。

长安城的夜色,因这诡异的发现,而变得更加深重莫测。

翌日清晨,鸿胪寺那间弥漫着死亡与香料混合气味的偏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狄仁杰端坐案后,听着李元芳低声而清晰地禀报昨夜所见的一切。

“……背显血字,‘杀汝者安’?” 狄仁杰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他布满岁月刻痕的脸上,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峻,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风暴在酝酿。“妆奁之中,确留有同源金粉?”

“千真万确,大人!” 李元芳语气斩钉截铁,“那金粉幽泽特异,属下绝不会认错。霓裳涂抹此粉后,背上便显现异状,继而痛苦不堪,血字方出!此绝非寻常刺青,倒像是……像是某种邪术烙印!”

“邪术烙印……” 狄仁杰低声沉吟,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他闭上双眼,脑海中飞速掠过无数线索:波斯使团离奇暴毙、指甲缝中的金粉、独活的绝色舞姬、她身上无处不在的同源金饰、那诡异显现的血书诅咒、妆奁中残留的金粉……碎片在急速旋转、碰撞、拼接。

“杀汝者安……” 他猛地睁开眼,精光四射,“这‘安’字,非是安宁之安,乃是姓氏!河东三镇,权倾朝野,陛下恩宠无以复加……安禄山!”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偏厅内炸响。李元芳脸色骤变,眼中瞬间迸发出凌厉的杀气。

“大人!若真是此獠所为……”

“动机何在?” 狄仁杰打断他,语速极快,思路却异常清晰,“波斯使团此行,所携国书,除却通商朝贡,更有一项秘而不宣的重任——为波斯王求娶大唐宗室女和亲!此事若成,则大唐与波斯结成姻亲之盟,共御强敌,于其北方虎视眈眈之强邻(指大食),无疑是巨大掣肘!然则,” 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冷,寒意凛冽,“若有人心怀叵测,不欲见西域安稳,欲使烽烟再起,他好从中渔利,甚至……借乱世以逞其滔天野心!那么,破坏和亲,嫁祸大唐,挑起波斯与大唐之仇隙,便是绝佳之策!使团在长安暴毙,波斯王丧子失臣,此仇不共戴天!”

李元芳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好毒辣的计策!一石数鸟!那霓裳背上血书……”

“正是关键!” 狄仁杰霍然起身,目光灼灼,“‘杀汝者安’!此乃以血为墨,以身为纸的控诉!更是安禄山急于销毁的铁证!前任范阳节度使裴方明,数月前于任上‘暴病而亡’……死状蹊跷,朝廷派员查探,却苦无线索,最终不了了之。如今看来……” 狄仁杰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与愤怒,“裴节度使临死之前,必是以秘法将此四字血书,烙印于这无辜舞姬之身!安禄山爪牙手段酷烈,竟将人皮制成双面绣,以秘药金粉为引,体温催发,方显其形!霓裳白日所舞之胡旋,急速旋转,体温升高,金粉受热,那血字诅咒便会隐隐透出……波斯正使阿罗撼,必是在观舞之时,窥见了这惊世骇俗的秘密!此便是他招致杀身之祸的根源!”

“原来如此!” 李元芳恍然大悟,旋即又急道,“大人,霓裳既是人证,更是安禄山急于除之而后快的活口!昨夜她背显血字,痛苦异常,恐其体内亦被种下控制或灭口之手段!迟则生变!”

“不错!” 狄仁杰断然道,“必须立刻行动!然则,欲令此血字昭然于众,令安禄山无可辩驳,唯有一个办法——让霓裳,再舞一曲胡旋!”

“再舞胡旋?” 李元芳一怔。

“对!” 狄仁杰眼中闪烁着智者的决断光芒,“你即刻持我手令,调遣可靠府兵,严密控制教坊司胡风苑,任何人不得出入!同时,以鸿胪寺名义,邀请在京的几位德高望重、与各方均无甚瓜葛的番邦使节及鸿胪寺官员,申时二刻,于胡风苑内小观舞厅‘品鉴胡旋新舞’。记住,务必‘请’到安禄山派驻长安的心腹幕僚——那个叫严庄的!此人必至!再遣人,以本官之名,好言安抚霓裳,只言为抚慰其受惊之心,请她为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献舞解忧,绝口不提昨夜之事!”

他语速极快,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属下遵命!” 李元芳抱拳领命,转身如风般冲出偏厅。

狄仁杰独自立于案前,窗外透入的天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拿起案头那方包裹着阿罗撼指甲缝中金粉的素绢,又想起昨夜李元芳描述的、霓裳背上那痛苦显现的血字,眼神变得无比沉重。这小小金粉,牵连的是边关血火,是无数将士的性命,是即将倾覆的山河。此一舞,不仅要揭开血案真相,更要撼动那已笼罩在大唐上空的、名为“安禄山”的沉沉阴霾!成与败,皆系于此。

申时二刻,日影西斜,将胡风苑内那座小巧精致的观舞厅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辉。厅堂不大,仅容十数人,地面铺设着打磨光滑的深色木地板,四周垂着深红色的帷幕,显得庄重而隐秘。厅堂一端设有一方低矮的舞台,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

此刻,厅内已坐了几人。鸿胪寺少卿崔光远坐在主位下首,神色紧张,不时擦拭额角。另有两位来自西域小国的使节,面带好奇与些许困惑。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角落阴影里的一个中年文士——严庄。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锦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看似平和,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开阖之间,偶尔闪过令人心悸的、毒蛇般的精光。他端着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啜饮着,仿佛真的只是来欣赏一场寻常的胡旋舞。

狄仁杰端坐主位,神色平静无波,如同深潭。李元芳按剑侍立在他身后半步,身形挺直如标枪,目光锐利如电,不动声色地将厅内所有人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

厅内气氛微妙地凝滞着,唯有角落里铜兽香炉里逸出的缕缕青烟,无声地盘旋上升。

一阵带着浓郁异域风情的羯鼓声骤然打破了沉寂!鼓点由缓至急,如同骤雨初降,又似马蹄叩击戈壁,瞬间点燃了空气。

舞台一侧的帷幕被一只戴着金钏的纤纤玉手轻轻撩开。

霓裳,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换上了一身全新的舞衣。依旧是艳丽的波斯风格,但色彩更为浓烈大胆——朱红、宝蓝、明黄交织,金线银丝织就的蔓藤与鸟兽纹样在光线下璀璨夺目。她的发髻高高挽起,插着数支镶嵌着硕大猫眼石的赤金步摇,耳垂、颈项、手腕、脚踝,更是缀满了琳琅满目的金饰。在鼓点的催促下,她如同一朵被狂风催动的、燃烧的异域奇花,旋转着飘入舞台中央。

她的舞姿,比上一次在波斯使团宴会上所见,更加狂放,更加……不顾一切。足尖点地,腰肢扭动,手臂如同灵蛇般伸展、缠绕。每一次旋转,都带着一种要将灵魂都甩出去的极致速度。金铃在她足踝上疯狂地鸣响,与激烈的鼓点融为一体。她身上的金饰在急速的旋转中划出一道道炫目的流光,整个人仿佛被一层流动的金色光晕所包裹。

然而,若仔细看去,便能发现异样。那张绝美的脸上,脂粉掩盖不住底色的苍白。那双曾令狄仁杰也为之动容的碧色眼眸,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她的唇角努力向上弯起,试图维持一个舞者应有的、魅惑众生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比哭泣更令人心碎。汗水,早已浸湿了她额前的发丝,顺着光洁的鬓角滑落。她的每一次旋转,每一次跃起,都透着一股行将燃尽的疯狂和……悲壮。

鼓点越来越急,如同狂风暴雨,如同千军万马奔腾!霓裳的旋转也达到了极致!她的裙裾完全飞旋开来,形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影漩涡!那紧束的舞衣勾勒出她背部的线条,汗水早已浸透了薄薄的衣料,紧紧贴附在肌肤之上。

就在她又一次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回旋,背脊正对着台下宾客的那一刹那——

严庄手中一直稳稳端着的茶杯,猛地一晃,几滴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他那张一直维持着从容假面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细长的眼睛骤然瞪圆,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大小!死死地、如同见鬼一般,死死盯住了霓裳的背心!

崔光远和其他两位使节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即,他们脸上的好奇瞬间被惊愕、恐惧和难以置信所取代!有人甚至发出了短促的抽气声!

只见霓裳那被汗水湿透、紧贴肌肤的薄纱舞衣之下,一片奇异的光晕正透过衣料,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光晕起初是淡淡的金色,如同晨曦初露,但转瞬之间,颜色便急剧加深、变得炽烈!仿佛有滚烫的血液从她体内渗透而出!就在那炽烈的光晕中心,四个狰狞无比、笔划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刻而出的巨大暗红血字,以一种惊心动魄的姿态,穿透了薄薄的舞衣,清晰地烙印在所有人的视网膜上!

**杀 汝 者 安!**

每一个字都扭曲着,搏动着,仿佛带着裴方明死不瞑目的滔天怨念和刻骨诅咒!那浓烈的血色,几乎要刺破舞衣,喷薄而出!在霓裳疯狂旋转所形成的金色光晕漩涡中心,这四个血字如同地狱之门洞开,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邪异与恐怖!

“呃——!”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痛苦嘶鸣,陡然从舞台上爆发!

霓裳高速旋转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骤然失去平衡!她猛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舞台坚硬的木地板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蜷缩着,如同离水的鱼。那四个狰狞的血字在她剧烈起伏的背脊上,随着她的痉挛而疯狂地跳动、扭曲,如同活物在啃噬着她的生命!

“啊!血……血字!” 崔光远惊骇欲绝地指着舞台,声音都变了调。

“裴……裴节度……” 一位年长的西域使节似乎认出了那字迹所代表的意义,失声惊呼,随即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角落里的严庄,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眼中那毒蛇般的精光彻底被一种名为“阴谋败露”的、巨大的惊恐所吞噬!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下意识地就要往门口冲去!

“拿下!”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早已蓄势待发的李元芳,身形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呛啷一声龙吟,腰间千牛刀悍然出鞘,寒光乍现!他后发先至,瞬间便已截在严庄身前,刀锋如冷月,带着无匹的锋锐与杀意,精准无比地架在了严庄的脖颈之上!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激得严庄浑身一僵,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涔涔而下。

“严先生,” 狄仁杰沉稳如山的声音在死寂的厅堂中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威严,“此舞如何?这‘杀汝者安’四字,想必先生……不,是安禄山安节度使,看得最为真切吧?”

严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不仅烙在霓裳背上,更烙在了他和他背后主子的罪状之上!铁证如山!

狄仁杰不再看他,目光转向舞台中央那蜷缩抽搐、生命之火正在急速熄灭的舞姬。他快步走下主位,李元芳则警惕地用刀锋逼住面如死灰的严庄。

狄仁杰在霓裳身边蹲下。她仍在痛苦地痉挛,碧色的眼眸大大地睁着,瞳孔却已开始涣散,美丽的容颜因剧痛而扭曲。汗水、泪水混在一起,弄花了精致的妆容。她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抬起一只手,指向自己散乱发髻中插着的一支赤金步摇。那步摇上镶嵌的猫眼石,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狄仁杰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伸手,从她浓密的发丝中取下了那支分量不轻的金步摇。步摇的簪身,并非寻常的圆润,尾部异常尖锐,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幽蓝的、不祥的寒芒。

霓裳涣散的瞳孔,死死地、带着无尽的悲愤与控诉,望向狄仁杰手中的金簪,又仿佛透过金簪,望向某个遥远而强大的仇敌。她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暗红发黑的血沫。

“……安……”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血沫破碎音节的字眼,终于从她口中挤出。随即,她那抬起的、指向金簪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那双曾倾倒众生的碧水眼眸,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地望向观舞厅彩绘的藻井。一滴浑浊的泪,混合着嘴角的黑血,缓缓滑落。

胡风苑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那支沾着毒血、尾部幽蓝的金簪,在狄仁杰手中,沉甸甸地折射着冰冷的光。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如同燃尽的灰烬,挣扎着从高窗的缝隙间挤入,将狄仁杰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胡风苑冰冷光滑的石板地上。那影子沉默地延伸,直至没入厅堂深处浓重的黑暗里,像一道无声的、无法弥合的裂痕。

波斯使团暴毙的惊天血案,随着霓裳背上那四个用生命点燃的血字——“杀汝者安”——的显现,随着安禄山心腹严庄的面如死灰、哑口无言,其骇人真相已如冰山浮出海面,狰狞毕露。霓裳香消玉殒前那含恨一指,那支淬着幽蓝剧毒的金簪,更是将矛头死死钉在了那个权势熏天的名字之上。

然而,厅堂内一片死寂。崔光远与两位番邦使节,脸上惊骇尚未褪去,却又迅速被另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情绪所取代——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默。他们目光闪烁,不敢与狄仁杰锐利的视线接触,更不敢去看地上霓裳那渐渐冰冷的、曾背负着惊世秘密的躯体。那四个血字仿佛带着诅咒,让他们噤若寒蝉。指控安禄山?这念头本身,似乎比那血字更令人胆寒。

李元芳手中的千牛刀,依旧稳稳地架在严庄的颈侧,刀锋的寒意刺入骨髓。严庄最初的惊惶已然褪去,那张清癯的脸上此刻竟慢慢浮起一层诡异的、近乎嘲讽的平静。他没有挣扎,没有辩解,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细长的眼睛缝隙里,偶尔泄露出一点毒蛇般阴冷的光,无声地扫过崔光远等人那畏缩的神情,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弧度。那是一种洞悉了力量对比、看透了人心怯懦的、居高临下的蔑视。

狄仁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没有立刻喝问严庄,也没有试图去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用一方素白的丝帕,仔细地包裹好手中那支致命的金簪。簪尾那一点幽蓝,在素帕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妖异刺眼。然后,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轻轻拉过散落在地的一幅轻软的波斯纱丽,缓缓地、温柔地覆盖在霓裳那已无生息、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遗容之上。轻纱拂过她圆睁的、空洞的碧眸,也遮住了她背上那曾惊现人世、此刻正随体温消逝而缓缓隐去的“杀汝者安”血痕。

做这一切时,狄仁杰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屹立的山岩。但他的指尖,无人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这细微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怆。霓裳,这个被当做传递死亡讯息工具的绝色舞姬,她短暂的一生,如同她跳的胡旋舞,在极致的绚烂与旋转中,被无情地碾碎。她以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使命,也走向了注定的毁灭。

“元芳。” 狄仁杰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凝固的死寂。这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厅内压抑的气氛。

“在!” 李元芳应声如雷,按着严庄肩膀的手更紧了一分。

“将严庄收押,严加看管。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狄仁杰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严庄,后者在那目光下,嘴角的嘲讽终于微微僵硬。“崔少卿,” 他转向面无人色的鸿胪寺少卿,“即刻以六百里加急,将今日胡风苑内所见所闻,连同此案卷宗、证物,” 他扬了扬手中包裹着毒簪的丝帕,“一并密奏陛下!一字一句,务求详实!不得有丝毫遗漏隐瞒!”

“下……下官遵命!” 崔光远如梦初醒,连忙躬身应道,声音依旧带着颤音,但狄仁杰的命令像是一根主心骨,让他勉强稳住了心神。

“至于霓裳姑娘……” 狄仁杰的目光落在那覆盖着纱丽的遗体上,语气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以礼殓葬,寻一处清净之地安息吧。她……受的苦,够了。”

吩咐完毕,狄仁杰不再多言。他最后看了一眼被李元芳押解着、眼神阴鸷的严庄,又深深看了一眼地上那被纱丽覆盖的轮廓,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这座刚刚见证了一场惊世之舞与生命凋零的观舞厅。

厅外,长安的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平康坊的喧嚣隔着院墙隐隐传来,丝竹管弦,笑语欢声,仿佛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狄仁杰独自站在回廊下,晚风带着凉意,吹动他宽大的袍袖。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廊檐外那片被灯火与暮色分割的天空。

李元芳安置好严庄,快步走出厅堂,来到狄仁杰身后,按剑侍立。他顺着狄仁杰的目光望去,只见远方天际,皇城的方向,宫阙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巍峨而森严,更远处,是北方幽燕之地无尽的黑暗。

“大人,” 李元芳的声音低沉而凝重,“血书已现,毒簪为凭,严庄在押……此案……”

狄仁杰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他的掌心,静静躺着那方包裹着淬毒金簪的素白丝帕。丝帕一角被风吹起,露出簪尾那一点幽蓝的寒芒,在廊下灯笼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如同黑暗中窥伺的毒蛇之眼。

“‘杀汝者安’……” 狄仁杰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霓裳以血,裴方明以命,换来的这四字真相……它指向的,又何止是这一桩血案?” 他微微一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暮色,投向那深不可测的、翻滚着巨大政治风暴的未来,“这‘安’字,是悬在大唐国运之上的一把……染血的屠刀啊。”

他不再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掌心那一点幽蓝。那幽蓝的光芒,与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忧虑,在长安沉沉的暮色中,无声地交融在一起,沉重得仿佛能压垮这刚刚点亮的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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