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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倾盆而下,狠狠砸在洛阳城层层叠叠的瓦檐上,激起一片迷蒙的白雾。水珠在青石街面汇成湍急的溪流,裹挟着白日残留的尘埃与落叶,急促地奔向暗处沟渠。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狄仁杰被窗棂外一声紧过一声的梆子惊醒,那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丝不祥的急促。他披衣起身,刚推开书房的门,一股带着水汽的冷风便猛地灌了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门房老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院子,蓑衣上雨水淋漓,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人!郑府!郑家三公子…出事了!就在…就在今夜洞房!”

郑家,洛阳首富。三公子郑宸,今夜正是他迎娶洛阳府尹千金的大喜之日。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那沉闷的梆子声仿佛敲在了他的心上。他迅速抓起挂在门边的油衣,对闻声赶来的李元芳沉声道:“备马!速去郑府!”

郑府那两扇平日里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此刻洞开着,像一张惊恐张开的巨口。门檐下硕大的红灯笼在风雨中剧烈摇摆,泼洒出的红光忽明忽暗,映着门内攒动的人头、惶急的面孔和压抑不住的哭泣。雨水沿着门楣淌下,如同淌着血泪。

“狄大人到!”李元芳一声断喝,洪亮的声音压过了嘈杂的雨声与人声。混乱的人群如同被利刃劈开,瞬间让出一条通道。狄仁杰踏入府门,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昂贵的龙涎香和残存的喜烛气息,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扑面而来。他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一片狼藉的庭院。

管家郑福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踉跄着扑跪在狄仁杰面前,声音嘶哑破碎:“大人!大人啊!您可来了!三公子他…他没了!就在…就在新房里!”

狄仁杰没有停顿,脚步沉稳地穿过惊惶失措的仆役,径直走向内宅深处那间挂着刺眼红绸的新房。李元芳紧随其后,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警惕地扫视四周。

新房的门同样敞开着。房内,象征着喜庆的大红锦被、鸳鸯帐幔、摇曳的龙凤花烛,此刻都成了这场惨剧最刺眼的背景板。新郎郑宸仰面倒在铺着厚厚红毯的地上,一身簇新的喜服被胸前浸染开的大片暗红彻底污损。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直勾勾地望着雕花的承尘顶棚,瞳孔深处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茫然。致命的凶器赫然插在他的咽喉——那是一支点翠镶珠的金簪,簪头一朵小小的金丝牡丹,精致异常,此刻却被浓稠的血浆糊住,只留下几点幽蓝的翠羽在烛光下诡异地闪烁。

新娘柳氏跌坐在尸体几步之外,一身大红的嫁衣凌乱不堪,发髻散落,几缕乌发黏在汗湿苍白的脸颊上。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发出困兽般压抑绝望的呜咽,指缝间满是泪水。她的目光涣散失焦,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彻底摧毁的空壳。几个陪嫁过来的丫鬟和婆子围着她,想扶又不敢用力,低声啜泣着。

“是他!是那个贱人!”一个尖锐凄厉的女声猛地炸响,带着崩溃的怨毒。一个穿着华贵、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发疯般扑向地上的新娘,十指箕张,指甲猩红,直欲抓向柳氏的脸,“你这蛇蝎!新婚之夜就害死我儿!你还我宸儿命来!”她是郑宸的生母,郑府的大夫人。

旁边的仆妇们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死死抱住状若癫狂的大夫人。大夫人挣扎着,哭号震天:“我的儿啊!你好命苦啊!娶了这么个丧门星啊!”咒骂声、哭喊声、劝解声混作一团,将新房内本就凝固窒息的气氛搅得更加混乱不堪。

狄仁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那支致命金簪上。簪子刺入的角度异常刁钻,直贯咽喉深处,几乎没顶。这需要极大的力量和极其精准的狠辣,绝非一个惊慌失措的新娘在混乱中能轻易做到的。他缓缓踱步,视线在房内一寸寸移动。窗棂紧闭,插销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妆台上,另一支一模一样的点翠金簪静静地躺在丝绒盒中,与死者咽喉处的那支形成诡异的呼应。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明显的打斗或翻动迹象。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心寒的可能——新房之内,仅此二人。

李元芳早已蹲在尸体旁,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查着伤口边缘,又翻开郑宸的眼睑、口唇仔细查看。他抬起头,对狄仁杰低声道:“大人,伤口极深极准,瞬间毙命。死者……无中毒迹象。”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那瑟瑟发抖、精神似乎已近崩溃的新娘柳氏。他缓步走近,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试图刺破她混乱的屏障:“柳氏。”

柳氏浑身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茫然地抬起头,失焦的眼睛对上狄仁杰深邃的目光。

“此物,”狄仁杰指着郑宸咽喉上的金簪,“可是你的?”

柳氏的视线缓慢地移向那支染血的金簪,瞳孔骤然收缩,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颤抖和更加凄厉的呜咽。她拼命摇头,散乱的发丝随之晃动,声音破碎不堪:“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在睡觉…我醒了…他…他就那样了…簪子…怎么会…”

“睡觉?”狄仁杰的声音如同古井寒潭,波澜不惊,“洞房花烛,新郎惨死身侧,你竟在…睡觉?”

“我…我不知道…”柳氏眼神空洞,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就是…很困…一下子就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醒过来…血…都是血…”她猛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发出痛苦的呻吟,“头好痛…像…像梦…对!是梦游!大人!一定是梦游!我在梦游!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她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复念叨着“梦游”二字,泪水汹涌而下。

“梦游?”大夫人挣脱仆妇的束缚,指着柳氏厉声尖叫,“好毒的贱人!害死我儿,竟敢拿这等鬼话搪塞!狄大人,快将这杀人凶手拿下!千刀万剐!给我儿偿命!”

狄仁杰并未理会大夫人的嘶喊。他锐利的目光在新娘涣散的瞳孔、凌乱的衣衫和她下意识揉按太阳穴的手指间来回审视。那神情中的巨大茫然与恐惧,不似作伪。他沉吟片刻,转向管家郑福:“郑家三代,人丁可旺?”

郑福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脸上悲戚未退,又添上几分困惑和更深的黯然:“回大人…唉…说来…也是家门不幸。我家老爷…讳讳…讳海山,也是…也是在新婚之夜…突发急症…殁了的。再往上…老太爷…讳讳…讳明远,更是…更是成亲当夜就…就没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和恐惧。

“三代?”李元芳倒吸一口冷气,浓眉紧锁,下意识地重复,眼神凝重地看向狄仁杰。这绝非巧合!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郑家三代家主,皆于人生最得意的新婚之夜暴毙?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阴冷而绵长的秘密?他沉声追问:“如今郑府之中,可还有更年长的长辈?”

郑福连忙躬身:“有的有的!老夫人尚在!就是…就是老太爷的…遗孀。”

“带路。”狄仁杰的声音不容置疑。

绕过几重雕梁画栋的回廊,郑福引着狄仁杰和李元芳来到后宅一处极为幽静的院落。此地与前厅的喧嚣、新房的惨烈恍如隔世。院中花木扶疏,几丛翠竹在风雨中沙沙作响,更添几分清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檀香,将血腥与混乱彻底隔绝在外。

正厅的门虚掩着。郑福上前,小心翼翼地叩门,声音恭敬得近乎卑微:“老夫人,狄大人来了。”

“请进。”一个声音从门内传出。这声音不高,却异常清越平稳,如同珠玉落在冰面上,瞬间穿透了风雨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安定感,听不出半分年迈的浑浊。

李元芳上前一步,轻轻推开了门。

厅内光线柔和,只点着几盏素纱宫灯。一个身影背对着门,站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正微微俯身,专注地侍弄着案上一盆姿态奇崛的松树盆景。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云纹锦袍,宽大的衣袖垂落,勾勒出异常纤细挺拔的背影。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挽成一个简约而雅致的发髻,仅用一根通透的羊脂白玉簪固定。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便透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却未被岁月压垮的从容风骨。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来。

李元芳只觉得呼吸微微一窒。眼前的老妇人,面容确实刻着岁月深深的痕迹,眼角唇边细密的皱纹如同工笔细细勾勒,皮肤也失去了青春的光泽,呈现出一种温润的象牙白。然而,那眉眼的轮廓却依旧清晰得惊人,仿佛被时光精心打磨过。长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秀气,唇线清晰而略显单薄。尤其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清亮澄澈,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既映着世事沧桑,又沉淀着一种近乎冷冽的洞明。她站在那里,满头银丝非但不显老态,反而如同覆着一层清冷的月光,衬得那张脸愈发有种惊心动魄、超越年龄的端丽与沉静。岁月的流逝并未摧毁她的美,而是将其淬炼成了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带着寒意的玉器。

她放下手中的小银剪,目光平静地迎上狄仁杰审视的眼神,一丝波澜也无。仿佛外面那场震动洛阳的血案、新婚横死的孙儿,都不过是清风拂过水面,在她深潭般的眼底留不下半点涟漪。她微微颔首,姿态从容优雅:“狄大人冒雨前来,辛苦了。老身裴素心,未能远迎,失礼了。”声音依旧是那般清越平静,听不出悲喜。

“老夫人节哀。”狄仁杰拱手还礼,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裴素心脸上,“府上骤遭变故,老夫人…似乎颇为镇定。”

裴素心唇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几不可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她缓步走向旁边的黄花梨木圆桌,桌上早已备好一套青玉茶具,壶嘴正氤氲着淡淡白气。“人生七十古来稀,老身这把年纪,见过太多生死无常。哀恸于心,倒也不必尽显于色。”她提起玉壶,动作行云流水,滚水注入茶盏,碧绿的茶叶翻腾舒展,茶香顿时弥散开来。“大人请坐。元芳将军也请。”她亲手将两盏茶分别放在狄仁杰和李元芳面前。

狄仁杰依言坐下,目光却未离开裴素心。李元芳则侍立在狄仁杰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间过分整洁雅致的厅堂。

“郑宸新婚之夜,死于新娘发簪之下。”狄仁杰开门见山,语气沉缓,如同重锤,“新娘柳氏,自称当时…在梦游,毫无记忆。”

“梦游?”裴素心端起自己面前那盏茶,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浮沫。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瞬间的眼神,那清越的声音透过薄雾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飘渺的意味。“狄大人可知…”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回忆某个遥远的片段,“这梦游之症…也是会…传染的?”

“传染?”李元芳忍不住出声,浓眉紧锁,脸上写满了惊疑。这个词用在梦游上,闻所未闻。

裴素心放下茶盏,青玉盏底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脆响。她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直视狄仁杰,里面没有任何闪躲,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平静。“老身是说,心魔若种得深了,入了梦魇,做出些身不由己的狂悖之事…亦未可知。”她的话如同禅语,看似飘渺,却又隐隐指向某个核心。

狄仁杰的指节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叩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他凝视着裴素心那双过于澄净的眼睛:“据查,郑家三代男子,皆亡于新婚之夜。老夫人身为郑家硕果仅存的长辈,对此…作何解?”

裴素心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裂缝,如同完美的冰面裂开一道细微的纹路。但转瞬即逝。她重新端起茶盏,指尖在温润的青玉上轻轻摩挲,目光投向窗外风雨飘摇的竹林深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悠远的追忆:“命数…劫数…谁又能说得清呢?老身当年,何尝不是十里红妆,风光无限嫁入这郑府?可那洞房花烛…红烛未烬,人已成冰。”她的话语里没有刻骨的悲伤,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疲惫。“老身的夫君,郑明远…亦是那般,无声无息地…走了。”

“无声无息?”狄仁杰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既无声息,老夫人何以断定是‘走’,而非…外力加害?”

裴素心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狄仁杰,眼底的冰层似乎更厚了一分:“大人此言何意?老身彼时不过二八少女,骤遭巨变,早已魂飞魄散,只记得他躺在床上,面色青白,气息全无。医官查验,也只道是心疾突发,药石罔效。还能如何?”

“老夫人当年,”狄仁杰的声音平稳依旧,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似乎并非普通闺秀?坊间传言,老夫人曾以‘点翠’之名,冠绝江南?”

裴素心端着茶盏的手,蓦地停在半空。那清亮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寒的冰凌骤然凝结,锐利地刺向狄仁杰。厅内的空气似乎也随之凝固了一瞬。檀香的气息变得滞重起来。

“点翠…”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似乎尘封已久的名字,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如同冰湖上绽开的一丝裂痕。“大人好灵通的消息。不错,那都是…前尘往事了。”她将茶盏轻轻放回桌面,动作依旧优雅,但那青玉盏底与桌面接触的声音,却比先前重了一丝。“老身当年,确是江南花月场中的一个玩物。若非老太爷…郑明远他…念旧情,为我赎身,许以正室之位,老身只怕早已是秦淮河底一具枯骨了。”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那“玩物”二字,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冷意和自嘲。

“赎身…正室…”狄仁杰若有所思,“老夫人对老太爷,想必是…感恩戴德?”

裴素心抬起眼帘,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直视着狄仁杰,里面没有感激,没有怀念,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感恩?”她轻轻反问,声音飘忽得如同窗外被风吹散的雨丝,“这深宅大院,三十载孤灯寒衾,便是…恩典的滋味了。”她的目光越过狄仁杰,投向厅堂深处那无尽的阴影,仿佛在凝视自己漫长而孤寂的岁月。“老太爷给了我名分,一个囚笼般的名分。而我…用三十年的光阴,守着郑家的牌位…还有…”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再说下去。那未尽的话语,如同悬在空中的冰棱,散发着森森的寒意。

狄仁杰沉默着。他注意到裴素心在提及“牌位”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难以捕捉,却绝非单纯的哀伤。那里面似乎混杂着怨毒,一丝快意,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老夫人深居简出,对这府中上下,想必仍是了如指掌?”狄仁杰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郑宸大婚,新人院中,可有何异常?”

裴素心微微侧首,似乎思索了片刻:“异常?老身久居此院,不问世事。若说异常…前几日,老身身边的哑仆阿寿,倒是提过一句,说夜里巡更,似乎看到过…大夫人院里的丫鬟春桃,在夜深人静时,往新房的院落那边…张望过几次。行踪有些…鬼祟。”她语气平淡,如同在谈论天气。

“春桃?”狄仁杰立刻记下这个名字。大夫人院里的丫鬟,深夜窥探新房?这绝非寻常。

“老夫人,叨扰了。本官还需查看现场,告辞。”狄仁杰起身。

裴素心也缓缓站起:“大人慢走。”她微微欠身送客。就在她起身的刹那,宽大的月白锦袍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扬起,露出了袍下的一角裙裾。那裙裾边缘,赫然绣着一圈极其精致、栩栩如生的缠枝并蒂莲纹样!那针脚、那配色、那图案,与新娘柳氏嫁衣上的纹饰,竟有七八分神似!

李元芳的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细节,心头剧震。一个守寡三十年、深居简出的老夫人,裙下竟穿着与新娘嫁衣风格如此相近的绣鞋?

就在李元芳心神震动、目光死死锁住那抹一闪而逝的缠枝莲纹时,裴素心已从容地放下袍摆,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不经意的拂动。她那双清冷的眸子状似无意地掠过李元芳的脸庞,眼底深处,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了然与嘲讽,如同冰面下倏忽游过的鱼影,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狄仁杰仿佛并未察觉这短暂的暗涌,拱手告辞,转身便走。李元芳按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紧随其后。

一出那清寂的院落,李元芳立刻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大人!那绣鞋!她裙下的绣鞋,边缘纹饰与新娘嫁衣上的缠枝莲几乎一样!绝非寻常老妇所用!”

狄仁杰脚步未停,只微微颔首,眼中锐芒更盛:“嗯。还有那‘梦游传染’之说,以及她刻意提到的丫鬟春桃…指向太过明显,倒像是…急于撇清,又欲盖弥彰。元芳,你速去查两件事:第一,当年为郑明远(老太爷)验尸的医官是谁?是否还有记录留存?第二,大夫人身边那个叫春桃的丫鬟,立刻带来见我,仔细盘问!记住,要快!”

“是!”李元芳抱拳领命,魁梧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迅速消失在回廊的雨幕之中。

狄仁杰则再次回到那血腥弥漫的新房。他屏退众人,独自在房中细细勘察。龙凤花烛已燃至根部,烛泪堆积如小山。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地毯的每一寸角落。在靠近床榻边缘、一处被翻倒的小几略微遮挡的阴影里,几点极其细微、几乎与暗红地毯融为一体的深褐色粉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一点,凑到鼻端轻嗅——一股极淡、但异常熟悉的苦涩药味!与他刚才在裴素心院中闻到的、那盆松树盆景土壤里散发的药味,如出一辙!

他不动声色地将粉末用油纸包好收起。起身走向妆台,目光再次落在那对点翠金簪上。簪头那小小的金丝牡丹,在烛光下幽幽闪烁。他拿起盒中未染血的那一支,指尖细细摩挲着簪身靠近尾端的位置——那里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光滑一些,像是被人长期、反复地以特定手势握持过。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李元芳的动作极快。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带着一个神色惊惶、年约十五六岁、穿着桃红比甲的小丫鬟回来了。小丫鬟正是春桃,脸色惨白,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显然已被这府中的变故和李元芳的威势吓破了胆。

狄仁杰并未将她带到阴森的新房,而是在前院寻了一间僻静的厢房。他坐在上首,李元芳按刀侍立一旁,目光如炬。

“春桃,”狄仁杰的声音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老夫人院中的哑仆阿寿说,曾见你深夜在新房附近徘徊。可有此事?”

春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大人…大人饶命!奴婢…奴婢是奉了大夫人的命…大夫人她…她不放心新娘子…说…说新娘子是官家小姐,心气高,怕她…怕她嫌弃我家公子…让奴婢…让奴婢夜里多去新房窗外听听动静…若是…若是新娘子有不满的言语,或是…闹脾气…好及时禀报…奴婢…奴婢真的只是听墙角,什么都没做啊!三公子出事那晚,奴婢…奴婢也去了,可刚到窗根下,就…就听到里面一声闷响…然后…然后就听见少夫人尖叫…奴婢吓得魂都没了,就…就跑了…”她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不似作伪。

李元芳浓眉紧锁,看向狄仁杰,低声道:“大人,若她所言属实,倒像是大夫人一片爱子之心过了头,弄巧成拙。时间似乎也…对得上?”

狄仁杰沉吟不语。春桃的供词看似合理,却并未触及核心。他挥挥手:“带下去,暂且看管。”

李元芳押着春桃离开后,狄仁杰摊开掌心,看着油纸包里那一点点深褐色的药末,眼神深邃如夜。他唤来一名亲随,低声吩咐了几句。

约莫一个时辰后,亲随带回一个须发皆白、背脊佝偻、眼神却依旧锐利的老者。老者是洛阳府衙退了多年的老仵作,姓孙。

“孙老,”狄仁杰将油纸包推到他面前,“烦请看看此物。”

孙仵作眯起眼,小心地沾取一点粉末,仔细捻开,又凑到鼻尖深深嗅闻,甚至用舌尖极其轻微地舔了一下。片刻后,他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回大人,此物…若老朽没记错,应是‘醉梦藤’的根茎粉末,晒干碾细而成。此物罕见,生于西南瘴疠之地,有极强的致幻、迷魂之效。少量可使人精神恍惚,昏昏欲睡;剂量若控制得当,甚至能…引导心志不坚者,做出施术者暗示之事,事后却如大梦初醒,记忆模糊。只是…此物药性极烈霸道,用之不慎,反伤己身,且气味独特苦涩,极易辨识,故而罕有人用。”

“引导…暗示…记忆模糊…”狄仁杰低声重复,眼中光芒大盛。新娘柳氏那茫然无措的“梦游”状态,瞬间有了新的、更可怕的解释!这“醉梦藤”粉末出现在新房,绝非偶然!

“孙老,”狄仁杰追问,“三十年前,郑家老太爷郑明远新婚暴毙一案,您可有印象?当时验尸结果如何?”

孙仵作皱起眉头,陷入久远的回忆:“郑明远…嘶…老朽记得!那时老朽还是个学徒,跟着师父去的。郑老太爷死状…与今日这位三公子,颇有不同。他面色青紫,七窍有极细微的血丝渗出,指甲也呈暗紫色。师父私下曾说…此状极似中了某种罕见的混合蛇毒,毒性发作极快,瞬息毙命,且死后症状易与某些急症混淆…只是当时…郑家势大,又一口咬定是心疾,且无明确证据指向毒杀,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老仵作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隐晦的惧意。

蛇毒!混合蛇毒!郑明远并非死于什么“急症”!狄仁杰心中豁然开朗,一条冰冷的逻辑链条瞬间贯通!裴素心,当年的花魁“点翠”,一个风尘女子,如何能接触到西南瘴疠之地才有的“醉梦藤”?又如何能在三十年前,精准地使用混合蛇毒,在洞房之夜毒杀身为丈夫的郑明远?她背后,必定有人!一个精通毒物、且能接触到罕见药材的人!

他猛地想起裴素心那句平静得可怕的话——“这深宅大院,三十载孤灯寒衾,便是…恩典的滋味了。”还有那未尽之语——“守着郑家的牌位…还有…” 她守着的,恐怕不仅是牌位,更是刻骨铭心的血仇和一个延续了三十年的、灭绝郑家血脉的恐怖计划!

“元芳!”狄仁杰霍然起身,声音斩钉截铁,“立刻包围老夫人居所!任何人不得出入!随我去见她!”

风雨似乎更急了。当狄仁杰带着李元芳和一队甲胄鲜明的卫士,再次踏入裴素心那清寂的院落时,院中那几丛翠竹在狂风中发出凄厉的呜咽。

厅堂的门依旧虚掩着。里面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

李元芳一脚踹开厅门。

厅内景象,让所有人为之一震。

裴素心依旧穿着那身月白的锦袍,端坐在黄花梨木的圆桌旁。桌上,那套青玉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而她面前,却多了一个打开的红木小匣。匣内铺着深色的丝绒,里面赫然并排放着两支金簪!一支点翠镶珠,金丝牡丹,正是刺死郑宸的凶器,此刻已被擦拭干净,幽蓝的翠羽在灯光下闪烁着冷光;另一支,样式古朴些,簪头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莲,花瓣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显然年代久远。

裴素心的脸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角却挂着一缕极细的黑血。她手中,握着一个空了的青玉小瓶。那双曾清亮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光芒正在急速地涣散,但目光却穿透众人,牢牢地锁定在狄仁杰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一丝解脱。

“大人…来了…”她的声音极其微弱,如同游丝,却依旧清晰。

“老夫人!”狄仁杰抢步上前,李元芳则警惕地按刀环视四周。

“不必…费力了…”裴素心微微摇头,一缕银发滑落额前,更添凄艳。“老身…时辰到了…”她的目光缓缓移向桌上那两支金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眷恋?痛恨?抑或只是冰冷的审视。

“郑明远…非你所杀?”狄仁杰沉声问道,目光如炬。

裴素心嘴角费力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他…?那个…老匹夫?也配…脏了我的手?”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他…当年…为夺我…毒杀了…我真正的心上人…一个…落第的穷书生…却…却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之人…”她的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随即又被巨大的痛苦淹没。“郑明远…他以为…用强权…用金银…就能买断…我的命?买断…我的情?他错了…大错特错…”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多的黑血从嘴角涌出。她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那支暗紫色的金莲簪:“他…洞房花烛…得意忘形…喝下了…我为他‘精心’备好的…合卺酒…那酒里…有他当年…毒杀我心上人…剩下的…‘缠绵’…” 她口中的“缠绵”,显然就是那致命的混合蛇毒之名。

“所以…你守寡三十年…是在等?”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等郑家的下一代长大…成亲?”

裴素心的眼神开始彻底涣散,声音低若蚊呐,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郑家…欠我的…一条命…不够…远远不够…我要他…断子绝孙…血脉…尽绝…”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无尽虚空。“郑海山(第二代)…那个…蠢钝如猪的东西…新婚夜…我不过…在他香炉里…加了点‘醉梦藤’…再让…他新娶的…那个同样…贪慕虚荣的女人…在他…最兴奋…最无防备时…轻轻…推了他一把…他就…自己…摔断了脖子…呵…呵呵…”

她的笑声如同破败的风箱,带着血沫。“郑宸…这个…小崽子…和他爹…和他爷爷…一样…流着…肮脏的血…”她的目光落在那支点翠金簪上,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柳氏…那孩子…心思单纯…像张白纸…她渴望…幸福…渴望…被爱…渴望…牢牢抓住…她的手…”裴素心的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我…只是…在她每日…昏沉嗜睡…时…在她耳边…告诉她…只要…在子时…用这支簪…刺入…那禽兽的咽喉…她就能…永远…握住…那双…手…永远…安稳…”

“你用了‘醉梦藤’!长期给她下药!在她意识昏沉时进行暗示!”狄仁杰终于彻底明了。那盆松树盆景的土壤,就是她培育或存放“醉梦藤”的地方!她裙下那双与新娘嫁衣风格一致的绣鞋,正是她无数次在深夜潜入柳氏房中施术时,为了不惊动人而特意选择的!那鞋底的缠枝莲纹,恐怕正是她内心扭曲的象征——她亲手将一个个新娘,变成了替她完成复仇的“并蒂莲”!

裴素心没有回答,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放大,生命急速流逝。她挣扎着,最后的目光竟奇异地投向狄仁杰,那里面没有了恨,没有了怨毒,只剩下一种近乎天真的、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凄楚。

“狄…大人…”她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最后的生机,“你…可知道…老身…三十载…每日…天不亮…即起…对镜…梳妆…描眉…施粉…从未…间断…” 她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眷恋地拂过自己枯槁冰冷的脸颊,那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哀伤与执拗。“只因为…那人…当年说过…最爱…看我…妆成…的模样…”

话音未落,她抬起的手骤然垂落,如同折翼的鸟。头颅无力地偏向一侧,嘴角那缕黑血蜿蜒而下,滴落在月白色的锦袍上,迅速洇开一朵小小的、绝望的花。那双曾倾倒江南、后又冰封了三十年的寒潭之眸,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只余一片死寂的空洞。

厅内一片死寂,唯有窗外风雨更狂,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发出阵阵呜咽。

李元芳默默上前,探了探鼻息,沉重地摇了摇头。

狄仁杰久久地凝视着裴素心凝固着凄楚与执念的遗容,又看向桌上那两支金簪——一支沾染了郑家三代的血,一支浸透了三十年的孤毒。红烛燃尽,青灯成灰,一段跨越两代的血色孽债,终于在这凄风苦雨的夜里,伴随着一个绝代佳人冰冷的身躯,一同沉入了永恒的黑暗。

他缓缓闭上眼,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湮灭在风雨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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