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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更鼓声悠悠荡过长安城坊墙,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涟漪便迅速被寂静吞噬。天穹是静谧的深青色,东方刚刚透出一抹极淡的蟹壳青,将巍峨宫阙和连绵屋宇的轮廓温柔地勾勒出来。空气清冽,带着夜露未曦的微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清甜悠远的槐花香。

狄仁杰身着常服,步履沉稳,踏着青石板路向国子监方向走去。值宿的武侯远远望见那熟悉的身影,早已肃立道旁躬身行礼。街巷空旷,只有他的脚步声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声敲在心上。

国子监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尊石辟邪在渐亮的天光里沉默地蹲踞。狄仁杰正要抬手叩响门环,侧门却“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一个人影几乎是跌撞出来,脚步踉跄,官帽歪斜,脸色在熹微晨光中惨白如纸,正是他的门生、国子监司业曾泰。

“恩师!”曾泰一眼看到狄仁杰,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嘶哑。他慌乱地抬手去扶自己的帽子,动作太大,那顶七品文官的乌纱帽竟被带得向后一倾,直直掉落在地。

帽子滚落的同时,一张折叠得极薄的白色纸片,从帽内衬布的缝隙里无声滑出,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正落在狄仁杰脚边。

狄仁杰的目光瞬间被那抹刺目的白攫住。他俯身,用两指极其小心地拈起纸片。入手轻薄,带着纸张特有的微韧触感。他缓缓展开。

纸人!一个用极细墨线勾勒出的人形,线条僵硬诡异。纸人胸口处,一行同样细瘦、仿佛用尖锥刻写的小字,墨迹深黑,直刺人眼:

“生员郑文博,丑时三刻,溺毙于墨池。”

郑文博?狄仁杰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今科考生中颇有些才名,但家境似乎十分贫寒。丑时三刻?狄仁杰抬眼,目光越过惊魂未定的曾泰,望向东方天际。那抹蟹壳青已悄然晕染开,时辰……距离丑时三刻,已过去近一个时辰。

“恩师!这…这东西不知何时塞进下官帽内的!”曾泰的声音抖得厉害,额上冷汗涔涔,“下官早起整理案卷,刚戴上帽子,便觉帽内似有异物摩擦……取出一看,竟是这等邪物!郑生他…他……” 他不敢再说下去,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喉咙。

狄仁杰面色凝重如铁,他捏着那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人,沉声下令:“元芳!” 话音未落,一个精悍的身影已如轻烟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正是千牛卫中郎将李元芳,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张诡异的纸人。

“速去墨池!”

国子监深处,墨池所在的小院被一种粘稠的死寂笼罩。池水呈现出一种近乎凝滞的墨绿色,水面漂浮着几片枯败的荷叶残梗,更添萧瑟。池边湿滑的泥地上,俯卧着一具身躯。青色襕衫浸透了泥水,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僵硬的轮廓。湿漉漉的发髻散乱,几缕黑发黏在苍白的侧脸上,正是生员郑文博。

李元芳身形如鹞鹰般掠至池边,只一眼,锐利的目光便钉在死者紧握成拳的右手上。他蹲下身,不顾泥泞,小心而有力地掰开那冰冷僵硬的手指。

掌心赫然是一团被水泡得几乎化开的纸团,墨迹早已洇染成一片混沌的污黑。李元芳用指尖极其谨慎地将其摊开在掌心,残余的纸片上,依稀可见一个同样用极细墨线勾勒的、扭曲的人形轮廓——与曾泰帽中掉出的纸人如出一辙。

狄仁杰缓步上前,目光如寒潭之水扫过现场。他俯身,视线掠过死者青白肿胀的脸颊,落在那双半睁半闭、瞳孔已然涣散的眼睛上。没有过多的挣扎痕迹,仿佛是被池水温柔又无情地瞬间吞噬。他探手入池,指尖捻起一点池水,凑近鼻端,一股极淡、难以名状的腥甜气息混在淤泥和水藻的土腥味里,隐隐透出。

“不是意外。”狄仁杰的声音低沉,带着穿透寂静的力量。他站起身,目光投向池边唯一通往此处的月洞门方向,“更非鬼神。是谋杀。” 他转向李元芳,眼神锐利如刀,“封锁国子监。所有生员、博士、仆役,包括曾大人,未得明令,一律不得擅离。查!昨夜丑时前后,有谁靠近过墨池?有谁行迹可疑?尤其是……”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曾大人官帽内的‘纸人’,是何人所为?”

李元芳抱拳,声如金铁交鸣:“末将领命!” 身影一闪,已消失在院门之外,只余下空气中一丝紧绷的余韵。

国子监的森严气象被这突如其来的命案彻底撕裂。高耸的槐树依旧投下浓荫,但树荫下行走的生员们个个面如土色,步履匆匆,眼神躲闪,昔日朗朗书声被一片压抑的、近乎窒息的死寂取代。空气里仿佛飘荡着无形的纸灰,带着诅咒的寒意。

恐慌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长安。纸人索命的流言在市井坊间如野火燎原,添油加醋,愈演愈烈。有人信誓旦旦说目睹白衣鬼魅在贡院墙头飘荡,手持纸人;更有甚者,言之凿凿地声称听见了墨池深处夜半传来的、溺水者绝望的呜咽。

贡院,这即将迎来抡才大典的庄严之地,此刻也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之下。原本为安置各地考生而搭建的简易号舍,此刻成了流言和恐惧的温床。守卫明显加强,千牛卫士兵身着明光铠,腰挎横刀,目光警惕地巡视着每一处角落,刀鞘偶尔磕碰甲叶的清脆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

狄仁杰坐镇国子监辟雍明堂临时辟出的公廨。窗外槐树的枝叶在风中发出沙沙轻响,案头堆积着李元芳不断送来的问询笔录。线索杂乱如麻。墨池边泥泞,脚印混杂难辨;丑时前后,大部分生员都在号舍安寝,有舍友作证者众多,但亦有数人自称独处,无人证明。曾泰官帽被动手脚的时段更是难以确定,国子监内人员走动频繁,几乎无人留意。

“恩师,”曾泰面色憔悴,捧着一卷名册进来,“这是所有登记在册、昨夜无人确切证明行踪的生员名单,共七人。其中……”他迟疑了一下,声音压低,“河东裴氏子弟,裴云鹤,也在其列。”

“裴云鹤?”狄仁杰抬起头,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河东裴氏,当朝显赫门阀之一。裴云鹤本人,恃才傲物,家世煊赫,行事颇有几分张扬。狄仁杰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案几,发出沉闷笃实的轻响,“可有异常?”

“据同舍生员讲,”曾泰回忆道,“裴云鹤昨夜似乎心绪不宁,早早便称头痛歇下,但子时左右曾有人隐约听到他房中有轻微响动,似在翻找什么,询问时他只含糊应答是寻药。且……”曾泰顿了顿,声音更低,“据闻裴云鹤与郑文博,虽无明面冲突,但郑文博文章才情颇受几位博士赏识,裴云鹤似乎……颇为不忿。”

门阀子弟对寒门才俊的微妙敌意,在狄仁杰漫长的宦海生涯中见过太多。但这敌意,是否足以催化成杀机?他沉吟不语,目光落在名单上裴云鹤的名字旁。纸人……诅咒……郑文博的死状……那池水中的异样腥甜……线索如散乱的珠子,缺少一根关键的线将其串起。

就在这时,明堂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骚动和惊呼。李元芳的身影如疾风般卷入,他面色冷峻如铁,手中紧紧攥着一张折叠的、刺目的白色纸片。

“大人!”李元芳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怒意,他将纸片重重按在狄仁杰案前,“在贡院东侧‘玄’字第三排号舍的门缝里发现的!守卫巡查时瞥见,刚取下!”

狄仁杰展开纸片。依旧是那令人心底发寒的细墨人形。胸口处,一行新的、同样尖刻如诅咒的字迹:

“生员孙季方,酉时正,焚于丙字号炉。”

孙季方!又一个名字!丙字号炉,那是贡院伙房专供生员冬日取暖所用的大型砖砌炭炉,如今时值初夏,早已封火停用,炉膛冰冷。

狄仁杰猛地站起身,案几被他带得发出一声闷响。“孙季方人在何处?速寻!”

“末将已派人去找!”李元芳语速飞快,“丙字炉那边也……”

话音未落,一名千牛卫旅帅已狂奔而至,脸色煞白,单膝跪地急报:“大人!丙字炉……发现尸身!是…是孙季方!炉膛内……烧焦了!”

明堂内瞬间死寂。曾泰倒吸一口冷气,踉跄后退一步,扶住了冰冷的廊柱才勉强站稳。狄仁杰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眼中风暴凝聚。预言再次应验!这已非巧合,是赤裸裸的挑衅与屠杀!

“走!”狄仁杰的声音斩钉截铁,率先大步向外走去,袍袖带起一股冷风。

丙字炉位于贡院伙房大院一角,巨大的砖砌炉体像一头沉默蛰伏的怪兽。炉口大敞,浓烈刺鼻的焦糊气味混合着一种古怪的油脂燃烧后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炉膛深处,蜷缩着一团焦黑扭曲、几乎不成人形的物体,只能从残存的衣物碎片勉强辨认身份。

狄仁杰不顾呛人的气味,俯身凑近炉口仔细观察。炉膛内壁残留着大片喷溅状的油脂燃烧后的黑色污迹。他目光如炬,扫过炉口边缘,忽然凝住。在炉口下方不起眼的砖缝里,嵌着一小片尚未燃尽的纸角,边缘焦黑卷曲,但依稀可见上面一丝极细的墨线——又是纸人残骸!

“大人,” 李元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压抑着愤怒,“守卫发现纸人时,孙季方尚在号舍内温书,有同舍生员作证。据称他看到门缝塞入纸人后,先是惊恐,随后竟变得有些……古怪的兴奋?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考神指点’、‘定是吉兆’,然后不顾旁人劝阻,独自一人跑了出来,直奔这丙字炉方向……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

“迷了心窍?” 狄仁杰直起身,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线索,“元芳,你可闻到,这炉膛内除了焦臭,是否还有一种极淡的……异香?”

李元芳用力吸了吸气,浓眉紧锁:“确有!似花香又似药香,混在焦糊味里,很淡,但……古怪!”

狄仁杰不再言语,他蹲下身,指尖捻起炉口旁地面散落的一点灰白色粉末,极其细微,若不细看极易忽略。他将其置于鼻下,那股淡而诡异的香气似乎浓了一丝。

“是‘醉仙桃’的花粉,晒干碾碎。” 狄仁杰的声音冷冽如冰,“混以曼陀罗籽的粉末。少量吸入,可致人精神亢奋,幻听幻视,若剂量稍大,则神智昏乱,如癫似狂。”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幽深的炉膛,“凶手算准了人心。以诅咒纸人制造恐慌,再辅以迷幻药物,令孙季方在幻象驱使下,自己走向这为他准备好的焚身之地!好精密的算计,好毒辣的心肠!”

线索的碎片在狄仁杰脑中激烈碰撞:纸人预言、精准的死亡方式、迷幻药物、针对寒门才俊、裴云鹤的嫌疑……那池水中的腥甜气味,莫非也是某种药物?郑文博是否也先被药物所制,才毫无挣扎地“溺毙”?凶手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针对几个寒门考生?还是另有所图?

“曾泰,” 狄仁杰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国子监及贡院库房,近期可有大量纸张领取或异常消耗记录?尤其是……可用来制作这种轻薄坚韧纸人的特殊纸张?”

曾泰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努力回想:“纸张支用…库房皆有账册。特殊纸张…如制笺、裱褙用的‘云肌’、‘冰翼’等薄纸,消耗量并不大,且多用于博士批注、誊录善本。待下官即刻去查!”

“元芳,”狄仁杰转向爱将,眼神凝重,“你亲自去。仔细核对账目,尤其留意裴云鹤或其亲近仆役,有无异常支取记录。另外,暗中排查所有能接触到‘醉仙桃’、曼陀罗等药物的药铺、园圃,或精通药理之人!凶手必在国子监或贡院之内,且对药物、人心,乃至……”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对考生所着官袍,都异常熟悉!”

李元芳抱拳领命:“末将明白!” 身影如电,再次投入调查的漩涡。

夜色如浓墨,再次浸染了贡院。白日里纸人现身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蔓延,将恐慌推至顶点。号舍内灯火通明,却无人安眠,生员们挤在一起,彼此壮胆,杯弓蛇影,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李元芳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潜行在贡院重重屋脊与高墙的阴影里。他伏在一处高耸的藏书楼飞檐之上,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目光如炬,缓缓扫视着下方迷宫般的院落、巷道。

夜风呜咽,穿过空寂的回廊,吹动檐角的铜铃,发出单调而瘆人的轻响。时间一点点流逝,除了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更鼓,万籁俱寂。

就在李元芳几乎要以为今夜又将无功而返时,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下方一条狭窄甬道的尽头——靠近贡院存放备用仪仗、灯烛等物的库房附近——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突兀地一闪!

不是灯火!那是一种惨淡的、近乎非人间的白色!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如同一小团漂浮的、冰冷的磷火!

李元芳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所有感官提升至极限。他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穿透夜色,死死锁定那团飘忽的白影。

白影移动着,无声无息,如同鬼魅滑行。它从库房西侧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阴影里“浮”了出来,沿着墙根,向更深的黑暗处飘去。距离太远,夜色太深,李元芳无法看清白影的细节,只能隐约辨出那似乎是一个人形,穿着极其宽大的、拖曳至地的惨白袍服!更令人心胆俱寒的是,那白影模糊的“手”中,似乎正捏着一张方方正正、颜色惨白的薄片——一张纸人!

白影似乎对贡院的地形极为熟悉,巧妙地避开几处有守卫火把照耀的区域,像一缕游魂,直直飘向库房后那扇不起眼的小角门方向。

“休走!” 李元芳心中一声低喝,身形如离弦之箭,自檐顶暴射而出!他足尖在瓦片上只轻轻一点,整个人已借力凌空飞扑,如同夜空中扑击猎物的巨鹰,直扑那道诡异白影!

风声骤然在他耳边呼啸。然而,就在他身形下扑的刹那,那白影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猛地向侧旁一扭!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宽大的白袍呼啦一声旋开,如同一朵瞬间绽放又急速凋零的惨白花朵。

“嗤啦——!”

李元芳的指尖,堪堪擦过那滑腻冰凉的袍角布料,撕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一片巴掌大的白色布片被他撕扯下来,入手冰凉,质地奇特,非丝非麻,带着一种纸张般的脆硬感。

而那白影借着这一扭之力,已如鬼魅般闪入库房后角门的阴影里。李元芳落地急追,沉重的包铁木门却在他眼前“砰”地一声死死关闭!门内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开门!”李元芳低吼,铁掌拍在门上,木门纹丝不动,显然已被从内闩死。他毫不犹豫,侧身聚力,肩头狠狠撞向门板!

“轰!” 一声巨响,门闩断裂,木门洞开。库房内堆满杂物,弥漫着尘土和桐油的气味。几盏长明灯在角落里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李元芳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只见一道身影正仓皇扑向库房深处一排高大的木架之后!

“哪里逃!”李元芳疾冲而入。然而,就在他追至木架前时,一阵浓烈刺鼻的烟雾猛地从木架后爆散开来!辛辣呛人,带着硫磺和硝石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库房!

“咳咳……”李元芳猝不及防,被浓烟呛得眼前一黑,泪水直流,追击的动作顿时一滞。待他强忍不适,挥袖驱散部分烟雾冲过木架,后面早已空空如也。只有一扇虚掩的后窗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显然凶手已破窗遁走。

李元芳冲到窗边,窗外是贡院外墙下一条狭窄的死巷。夜色深沉,空无一人,只余下冷风卷着尘土和那刺鼻的烟硝味。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低头看向手中那片撕下的袍角——惨白,轻薄,坚韧,带着奇特的纹理。他凑近鼻端,除了烟硝味,还闻到一丝极淡的、熟悉的异香!与丙字炉中残留的气息如出一辙!

“大人!”李元芳带着那片至关重要的白布碎片和一身未散的硝烟气息,冲入狄仁杰所在的值房,语速快而清晰,“末将遇袭!那‘白影’确有其人!身手极快,善用烟硝遁术!此乃其袍角碎片!” 他将布片呈上。

狄仁杰接过布片,指尖细细摩挲,又凑近鼻端深嗅,眼中精光暴涨:“此非寻常布帛!轻薄坚韧,纹理细密如纸……还有这迷药异香!” 他猛地抬头,“元芳,速去!查所有能接触此等特制‘纸布’之处!贡院库房、国子监、乃至东西两市的特殊织造坊!更要查,谁能同时接触到迷药、烟硝之物!”

“末将领命!”李元芳转身欲走。

“且慢!”狄仁杰叫住他,眼神沉凝如渊,“再查一人。裴云鹤!此人今日行踪如何?可有人证?尤其库房烟硝爆开之时,他在何处?” 李元芳带来的线索,如同投入迷雾中的一道强光,瞬间与之前的疑点串联起来。

李元芳效率极高,不到一个时辰便带回消息。

“大人!”他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确定,“查实了!贡院库房所存烟硝,乃每年元夕灯会制烟火所余,钥匙由库吏保管。但昨日午后,裴云鹤曾以‘备考烦闷,欲观烟火图纸以解忧’为由,借阅库中存放的前朝《火树银花图谱》,在库吏陪同下入库,停留约半柱香时间!库吏证词,裴云鹤确曾翻动过存放烟硝的木桶附近杂物!”

“至于此物,”李元芳指着狄仁杰手中的“纸布”碎片,“城内最大织造坊‘云锦阁’老匠辨认,此乃一种极其罕见的‘云蚕茧纸’!用特殊药水浸泡处理云蚕茧壳,反复捶打而成,薄如蝉翼,韧如皮革,且天生微带异香!此纸专供宫内少数贵人及礼部,用于誊录重要典仪颂文或制作特殊服饰衬里,民间绝无流通!”

“礼部?”狄仁杰目光如电,“贡院考生所着统一青色襕衫,其规制用料,正是礼部统一监造发放!”

“正是!”李元芳眼中寒光凛冽,“末将已查明,今科所有生员应试襕衫,其内衬,正是以此‘云蚕茧纸’替代寻常棉麻!取其挺括平整,不易起皱之效!而裴云鹤……”他声音陡然加重,“其父裴侍郎,恰在礼部任要职!今科考生襕衫的监造发放事宜,正是裴侍郎一手经办!”

一切线索如同百川归海,瞬间汇聚!纸人预言、迷幻药物、烟硝遁术、特制纸布、考生襕衫衬里、裴氏的权势……一个冷酷而精密的杀局图卷在狄仁杰脑中豁然展开!

“来人!”狄仁杰霍然起身,声震屋瓦,“传本阁令!即刻缉拿生员裴云鹤!封锁其号舍及国子监居所!搜查一切可疑药物、纸张、烟硝残留及……带异香之白色织物!”

裴云鹤的号舍被如狼似虎的千牛卫士兵撞开时,他正端坐在书案前,案上摊着一卷《尚书》,神情镇定得近乎刻意,只是那过于挺直的脊背和紧握书卷、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狄阁老这是何意?”裴云鹤强作镇定地起身,脸上挤出一丝倨傲的冷笑,“晚生寒窗苦读,只为金榜题名,何故以刀兵相胁?莫非阁老也信那市井无稽的纸人邪说?”

狄仁杰在李元芳护卫下步入号舍,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扫过室内。陈设雅致,笔墨纸砚皆非凡品,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却掩不住那一丝若有若无、混杂在其中的熟悉异香。

“裴公子稍安勿躁。”狄仁杰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老夫此来,非为邪说,只为求一个水落石出。搜!”

士兵们训练有素,立刻分头行动。翻检书案、床榻、箱笼。裴云鹤脸色微微发白,眼神闪烁,紧紧盯着士兵的动作,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突然,一名士兵在床榻内侧的暗格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打开锦囊,里面是几枚干瘪的、形如枣核的褐色种子,以及一小包灰白色的细腻粉末!

“大人!发现可疑药物!”士兵将锦囊呈上。

狄仁杰接过,指尖捻起一点粉末嗅闻,正是曼陀罗籽粉与醉仙桃花粉的混合物!那异香之源!

裴云鹤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嘴唇哆嗦了一下:“这……此乃家传安神香料!晚生近日备考,心神不宁……”

“安神香料?”狄仁杰打断他,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裴公子可知,此物少量可致幻,过量便是剧毒!墨池郑文博,丙字炉孙季方,乃至更早的两位暴毙生员,死前皆受此物所制!在你号舍发现此物,你作何解释?”

“污蔑!这是污蔑!”裴云鹤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晚生乃河东裴氏子弟,岂会行此下作之事!狄仁杰!你莫要因我裴家树大,便欲寻衅构陷!”

“构陷?”狄仁杰冷哼一声,步步逼近,“你借阅《火树银花图谱》是假,趁机窃取库房烟硝是真!那夜‘白影’遁走时所用烟硝爆散,气味与你身上残留、及库房失窃烟硝完全一致!你又作何解释?”

裴云鹤眼神慌乱,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我…我不知什么白影烟硝!荒谬!”

“荒谬?”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那‘云蚕茧纸’制成的白袍碎片,你又如何解释?!” 他猛地一挥手,李元芳立刻将那片惨白的“纸布”碎片高高举起,在灯火下,其独特的纹理和光泽清晰可见。

裴云鹤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眼中终于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恐,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来裴公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狄仁杰眼中寒光凛冽,转向李元芳,“元芳!将郑文博遗骸移来此处!老夫今日,便要当着这位裴公子和诸位生员的面,解了这纸人索命之谜!”

郑文博的棺椁被抬入号舍前的院落。棺盖开启,那具被池水浸泡多日、惨白浮肿的尸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浓烈的尸腐气息顿时弥漫开来,引得周围生员一阵掩鼻骚动,脸色发青。裴云鹤更是面无人色,几乎站立不稳。

狄仁杰面色肃穆,毫无惧色。他走到棺椁旁,目光落在死者身上那件早已被泥污浸透、又被池水泡得发硬的青色襕衫上。他伸出手,指尖落在襕衫的领口处。

“诸位请看!”狄仁杰的声音洪亮,压过了所有骚动,“凶手之狡诈狠毒,尽藏于此衣之中!” 他指尖用力,刺啦一声,竟将那看似普通的青色外袍前襟猛地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

裂口之下,露出的并非众人预想中的中衣,而是一层同样青色的、但质地明显不同的内衬!那内衬轻薄,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纸张的纹理和光泽!

狄仁杰的手指毫不停顿,顺着裂口继续撕扯。刺啦!刺啦!布帛撕裂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惊心。很快,整片襕衫前襟被粗暴地撕开、掀开,露出了其下大面积的青色内衬。

李元芳早已备好一盆清水。狄仁杰将撕下的襕衫前襟内衬部分,浸入水中。片刻之后,他将其捞出,高高举起。

水,洗去了外层的染料和污迹。那内衬的本色,在灯火下显露无遗——惨白!如同新丧的孝布!正是与李元芳撕下的白袍碎片一模一样的“云蚕茧纸”!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惨白的“纸衬”上,赫然布满了无数被撕碎、又被水泡得字迹模糊的纸人残片!扭曲的墨线人形、破碎的诅咒字迹(“溺毙”、“焚身”、“折颈”、“断肠”)……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无数冤魂被缝进了这件象征着功名前途的官袍之内!

“啊——!” 现场顿时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惊恐尖叫和倒吸冷气之声。生员们骇然失色,连连后退,有人甚至当场呕吐起来。这景象比任何鬼魅传说都更直观、更骇人!

裴云鹤如同被抽去了全身骨头,噗通一声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裴云鹤!”狄仁杰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盖过了所有混乱,“你还有何话说?!礼部特供的‘云蚕茧纸’,被你父职便私用,制成考生襕衫衬里!你便借此,将书写着死亡预言的纸人,在发放襕衫前,悄然缝入特定目标的衣内衬里!”

他步步逼近瘫软的裴云鹤,字字如刀:“郑文博、孙季方……他们领到新衣,只觉衬里稍硬,岂会想到其中藏着催命符咒?待到夜深人静,你便潜入附近,用特制吹管,将混有迷幻药物的细粉,自窗隙吹入其号舍!药物生效,受害者神智昏乱,惊恐之下,必会反复摸索身上不适之处,无意间撕扯衬里,露出内藏的纸人诅咒!那诡异字句,在迷幻状态下,便成了压倒他们心智的最后一根稻草!郑文博见‘溺毙于墨池’,便如着魔般自行走向墨池!孙季方见‘焚于丙字号炉’,便在幻象驱使下投身炉膛!这便是‘纸人索命’的真相!”

狄仁杰的声音响彻院落,带着悲愤与凛然:“你裴氏一门,世代簪缨,本当为国抡才!却因一己之私,妒才害命!用此等鬼蜮伎俩,戕害寒门俊杰,只为铲除异己,保你裴云鹤独占鳌头!天理昭昭,岂容你这等衣冠禽兽!”

“你…你怎知……”裴云鹤瘫在地上,失魂落魄,如同梦呓般喃喃自语,这句无意识的呢喃,却成了最确凿的供认。

“拿下!”狄仁杰断喝。

李元芳上前,铁钳般的大手一把将烂泥般的裴云鹤提起。裴云鹤再无半分贵公子的骄矜,涕泪横流,裤裆处一片腥臊湿迹,口中只剩无意义的哀嚎:“不…不是我…是父亲…是父亲说…不能让他们出头……”

号舍前的空地上,郑文博棺椁旁,堆积着从他和孙季方襕衫内撕出的、密密麻麻的纸人残骸,如同一座小小的、无声控诉的坟丘。

狄仁杰沉默地注视着这堆惨白的碎片,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映出无尽的悲悯与沉痛。良久,他缓缓俯身,亲自拿起一支火把。

火焰跳跃着,带着灼人的温度,温柔又决绝地舔舐上那些承载着阴谋、恐惧与死亡的纸片。惨白的“云蚕茧纸”在火中迅速蜷曲、焦黑、化为飞灰。扭曲的墨线人形和恶毒的诅咒字迹在烈焰中扭曲、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只余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腾,融入长安城深沉的夜幕。

槐花的香气似乎更浓了,幽幽地飘散在夜风里,压过了残留的焦糊与血腥。那香气清甜依旧,却仿佛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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