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色的磷光航道在身后缓缓闭合,如同巨兽合上了眼睑,将【静默海】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彻底隔绝。
三人还未从那场无声的交锋中完全回过神来,眼前的景象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是浓雾,不再是沼泽。
他们仿佛坠入了一个由无数破碎镜面构成的万花筒。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全都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镜子。这些镜子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法则的方式拼接、悬浮,构成了一条扭曲的、无限延伸的回廊。脚下并非实地,而是一块巨大的、仿佛能倒映出星空的黑色镜面,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深渊之上。
“小心。”陆尘的声音在神念中响起,带着一丝凝重,“这里的空间法则是混乱的,不要相信你的眼睛,跟紧我的气机。”
他走在最前面,步伐缓慢而稳定,每一步落下,都会有一圈微弱的金色符文在脚下荡开,用以校准这片非欧几里得空间中那飘忽不定的“真实”坐标。
萧月和柳扶风紧随其后,她们很快就发现了此地最诡异的地方。
那些镜子,不反射他们的样貌。
镜面里一片混沌,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无论他们如何靠近,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属于自己的轮廓。
“这是【万镜回廊】。”陆尘的神念解释道,“航道图上有标注,这是一个高阶的心神考验型诡域。它不伤人肉身,只诛道心。这些镜子,映照的不是外物,而是……内魔。”
话音刚落,萧月身侧的一面菱形镜子,那混沌的镜面忽然起了波澜。
灰雾散去,镜中浮现的,并非萧月自己的倒影,而是一张张麻木、绝望、毫无生气的脸。有老人,有孩童,有穿着【九城盟约】制服却眼神空洞的士兵。成千上万张脸在镜中层层叠叠,构成了一幅无声的地狱绘图。他们全都静静地看着萧月,目光中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被秩序彻底碾碎后的虚无。
那是【铁律】之下,无数被当做“代价”而抹除的冤魂。
萧月的心猛地一刺,仿佛被无数根冰冷的针扎了一下。身为昔日秩序的执行者,这份罪孽,她无法逃避。她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但仅仅是一瞬间。
她缓缓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片寒潭般的眼眸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没有移开视线,而是平静地回望着镜中的万千亡魂,神念中响起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
【我看见你们了。我曾是机器的一部分,而现在,我背负着你们的重量前行。】
她的道心,在成为【人性灯塔】之后,已经淬炼得无比坚韧。痛苦和罪孽,她不再逃避,而是选择接纳,并将其转化为守护的责任。
镜中的万千面孔,似乎在她这坦然的凝视下,缓缓地淡去,最终又恢复了混沌。
与此同时,陆尘面前的一面巨大圆镜,也亮了起来。
镜中没有具体的人或物,只有毁天灭地的景象。天空被撕裂,赤红色的火焰从裂缝中倾泻而下,大地崩裂,山川化为岩浆,无数上古时代的仙宫楼阁在哀鸣中坠落。那是【天柱倾塌】的末日之景,是深植于他灵魂最深处的记忆烙印。
然而,陆尘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这幅景象,他早已在自己的道心本源【镜海】中见过了无数次。它不是他的恐惧,而是他一切行动的根源,是他必须背负的使命。每一次重温,都只会让他的道心更加坚定。
他平静地从镜前走过,那末日的景象便如水波般散去。
他和萧月都通过了各自的考验。他们几乎是同时,将担忧的目光投向了队伍最后方的柳扶风。
柳扶风的状态很不对劲。
从进入这片回廊开始,她的身体就一直紧绷着,原本清冷的脸上,此刻竟是血色尽失,一片煞白。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的一面椭圆形古镜,身体在微微颤抖。
陆尘和萧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心中皆是一沉。
那面镜子里,最初也是一片混沌,但此刻,那混沌的雾气正像有生命般剧烈翻滚,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要从里面挣脱出来。
“扶风,守住心神!”陆尘的神念如同一记警钟,试图唤醒她,“镜中所见,皆是虚妄!”
“不……不是虚妄……”柳扶风的神念带着哭腔,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与痛苦,“是真的……我闻到了……那是……那是桐油燃烧的味道……”
随着她的话语,那面镜子里的景象,终于彻底清晰了。
那是一座燃烧的庭院,火光冲天。熟悉的门廊,熟悉的庭柱,熟悉的、早已化为灰烬的家。
镜中,有两个模糊的身影被倒塌的横梁压在下面,正绝望地向外伸出手。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们都在看着同一个方向——庭院的门口。
那里,空无一人。
“为什么……”
“为什么不回来……”
“你跑到哪里去了……”
“抛下我们……一个人……”
镜中的人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一道道怨毒、冰冷的意念,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跨越镜面,狠狠地刺入了柳扶风的心海。
那不仅仅是记忆的重现。
这个诡域,捕捉到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愧疚与悔恨,并将它具象化,变成了审判她的法庭,变成了攻击她的武器!
柳扶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捂着头,痛苦地跪倒在地。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不是的……我没有……我只是去给爹爹买他最喜欢的桂花糕……”她喃喃自语,神智已经开始混乱,“我只是……晚回来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辩解,苍白而无力。
镜中的景象,变得更加残酷。那两个被压在横梁下的身影,缓缓地转过头,他们的脸在火焰中扭曲,已经看不清样貌,只能看到两双充满了怨恨与痛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骗子……”
“你就是个胆小鬼……”
“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诅咒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冰锥,让周围的温度都骤然下降。
更可怕的是,这股恶意似乎是会传染的。
随着柳扶风心神的失守,周围成百上千面镜子,全都亮了起来。每一面镜子里,都浮现出柳扶风亲人惨死的画面,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场将她拖入深渊的悲剧。
整个【万镜回廊】,仿佛活了过来。
所有的恶意,所有的负面能量,都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集中在了柳扶风这个最脆弱的突破口上。
“扶风!”萧月一个箭步上前,想要扶住她。
但她的手刚一触碰到柳扶风的肩膀,就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弹开。柳扶风的周身,已经被一层由她自身绝望情绪和诡域恶意共同构成的屏障所笼罩。
陆尘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他立刻布下【清心符阵】,金色的光芒试图将柳扶风包裹,但那光芒一接触到那层无形的屏障,就如同热水泼在寒冰上,发出了“滋滋”的声响,却根本无法透入。
柳扶风已经被彻底孤立在了她自己的心诡之渊里。
她的眼前,现实与幻象的边界,正在飞速模糊。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午后。脚下的黑色镜面,变成了滚烫的石板路。周围那些扭曲的镜子,变成了一栋栋燃烧的房屋。陆尘和萧月的呼唤,变成了街上行人的惊叫和哭喊。
她抬起头,看到了那张让她午夜梦回的脸——她的父亲,正被火焰吞噬,用最后的力量,对她露出了一个失望透顶的眼神。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她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
柳扶风的道心,在这一刻,彻底失守了。
而随着她道心的崩溃,那面映照着她家破人亡惨剧的椭圆形古镜,镜面忽然如水波般剧烈地荡漾起来。
一只焦黑的、仿佛刚从火中取出的手臂,带着浓烈的怨气与不甘,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从镜子里……
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