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门廊下，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月死死地盯着魏长卿，那双曾让无数异端分子闻风丧胆的眼眸，此刻却充满了挣扎与嫌恶。她手中的那枚加密符印，触感冰凉，却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刺痛。
与虎谋皮。
这个词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具体，如此令人作呕。她一生都在追捕、审判像魏长卿这样的存在——玩弄人心，视规则为无物，将他人的痛苦当作战利品的怪物。而现在，她却要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押在这种怪物的“善意”上。
“时间不多了，执行官大人。”魏长卿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毒蛇般的耐心，“你听，炮口的充能声，是不是越来越响了？”
他身后的两名铁鸦卫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冰冷的头盔下，不知是何神情。但萧月知道，他们是何晏的眼睛和耳朵，是【铁律】的延伸。她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远处上清殿的方向。
她看不见殿内的情形，但她能感觉到陆尘的气息。那气息如山岳般沉稳，如古井般幽深，是这片混乱绝望的末世里，唯一的定海神针。
她想起了陆尘的第二堂课。
“修道，不是为了逃避恐惧，而是为了获得，直面恐惧的勇气和智慧。”
她此刻最恐惧的是什么？
是死亡吗？不是。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是失败吗？也不是。她经历过无数次失败。
她最恐惧的，是背叛。背叛自己曾经坚守的秩序，背叛自己引以为傲的原则，向自己最鄙夷的黑暗低头。
可如果不低头呢？
她脑海中浮现出小雅那张天真烂漫的脸，浮现出老张那布满皱纹却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睛，浮现出那两百多个幸存者，在恐惧中努力挺直脊梁的模样。
还有陆尘。
他点燃了这片黑暗中，第一缕真正的薪火。
如果因为自己的“原则”，让这缕刚刚燃起的火苗，被名为【铁律】的铁靴无情踩灭……那所谓的原则，又算什么？
守护的到底是什么？是冰冷的条文，还是那些鲜活的、会哭会笑的人？
萧月的心中，仿佛有两头猛兽在疯狂撕咬。一头是代表过去的“审判官”，另一头是代表现在的“守护者”。
最终，那头名为“守护者”的猛兽，遍体鳞伤，却将另一头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挣扎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计代价的决绝。
她不再看魏长卿，只是将那枚符印紧紧攥在手心，一股微弱但决然的灵能，注入其中。
符印没有发光，没有出声，只是无声无息地，化为了一缕无法被任何仪器捕捉到的信息流，消散在空气中。
做完了这一切，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远处的魏长卿，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苍白而满足的笑容。他知道，他又一次赌赢了。
……
上清殿内。
何晏的分析头盔，终于结束了强制重启。镜片上的数据流恢复了稳定，但核心逻辑库里，那道名为“人性”的裂痕，却在【道之源核】那温润光芒的照耀下，变得愈发清晰。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陆尘。
“最后通牒，时限将至。”他的电子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根据《铁律》第17条，附则3，任何无法被定义、无法被控制、且具备颠覆现有秩序潜力的Ω级存在，必须被就地净化。”
他缓缓抬起了覆盖着厚重甲胄的右手，伸向自己头盔侧面的一个红色按钮。那是【镇邪灭道炮】的最终发射授权信标。
“你所展示的一切，都符合净化的标准。”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关节的转动，都带着一种机械的、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他身为【铁律】执行者的本能，是他被植入核心程序的、不可违抗的使命。
陆尘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试图阻止，也没有开口辩解。
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已经展示了自己的“道”，剩下的，便是等待一个结果。
何晏的手指，距离那个红色的按钮，越来越近。
五厘米。
三厘米。
一厘米。
他的处理器中，无数的逻辑判断正在以亿万次每秒的速度进行着最终的碰撞。
【执行净化，秩序将得到维护，威胁将被消除，逻辑闭环完成。】
【不执行净化，一个全新的、无法理解的变量将被引入，现有秩序将被冲击，逻辑将面临崩溃风险。】
答案，似乎是唯一的。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按钮表面的那一刹那。
那个递花的小女孩的身影，那朵脆弱的紫色小花，那个名为“人性之光”的致命逻辑病毒，毫无征兆地，再次闪现在他的数据流中。
紧接着，是【道之源核】那“从创造中诞生秩序”的宏大概念。
【……若秩序……源于……创造……】
【……格式化……的意义……何在？】
这个无解的哲学悖论，像一根楔子，死死地卡在了他那精密无比的逻辑齿轮之间。
他的手指，停在了距离按钮不到一毫米的地方。
停住了。
整个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道之源核】还在缓缓流转，散发着永恒而温和的光。
就在这时——
“滴——！”
一声尖锐、急促、代表着最高优先级的通讯请求，毫无征可兆地切入了何晏的加密频道。
一道猩红色的指令框，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强行覆盖了他所有的战术视野。
【发信人：最高议会·林炡议员】
【优先级：Alpha prime（最高）】
【指令内容：目标‘太虚观’，威胁等级重新定义。由‘Ω级威胁-待净化’，变更为‘S级战略资源-待封存’。立即中止‘净化’程序，评估小组立刻撤离。外围部队转入‘黄金牢笼’无限期封锁协议。此为最终指令，不得违抗。】
何晏那即将按下的手指，彻底僵住了。
林炡议员……那是九城盟约中，温和派的领袖，也是他家族最大的政敌！
他怎么会……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穿了他所有的逻辑迷雾。
情报泄露了！
他此次行动背后所有的私人目的、政治图谋，都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内，被送到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人手中！
他猛地转过头，视线如两道实质的利剑，穿过大殿，死死地锁定了偏殿门廊下的萧月和魏长卿。
他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对方的计算之中。从萧月利用《铁律》拖延时间，到陆尘坦然展示【道之源核】冲击他的逻辑，再到最后，利用盟约内部的政治斗争，釜底抽薪！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阳谋。
他，输了。
……
太虚观外，绵延数公里的山谷中。
那尊如同钢铁巨兽般的【镇邪灭道炮】，炮口处的能量已经汇聚到了顶点。一团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暗金色的能量球，在其中缓缓旋转，散发出的恐怖威压让大地都在微微颤抖，连天空中的铅灰色云层，都被搅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所有铁鸦卫都已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随时准备迎接净化之后可能出现的能量冲击。
十二时辰的最后倒计时，在每一个士兵的目镜中，无情地跳动着。
【00:00:03】
【00:00:02】
【00:00:01】
时间到。
然而，预想中那足以毁灭一切的指令，并未传来。
炮口那团暗金色的能量球，在旋转到极致后，非但没有发射，反而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不甘地……黯淡了下去。
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恐怖威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天空中的云层漩涡，渐渐平复。
大地，停止了震颤。
危机，解除了。
所有铁鸦卫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
上清殿内。
何晏缓缓地，放下了自己的手。
他深深地，看了陆尘一眼。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那种看待数据、看待异常体的冰冷。其中，第一次，蕴含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计划被挫败的愤怒，有被玩弄于股掌的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
他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陆尘的道，无法理解人性的光，更无法理解，自己那坚不可摧的《铁律》，为何会在这座小小的道观面前，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评估结束。”他用毫无起伏的电子音，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全员，撤离。”
说完，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
四名铁鸦卫立刻跟上，护卫着他离开了上清殿。
萧月带着那两名监视她的卫兵，也快步跟了上来，回到了陆尘身边。她看着何晏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赢了这一局。但她知道，代价是什么。
何晏一行人穿过广场，走出了太虚观的山门。
但正如指令中所说，他们只是撤离，而非撤退。
山门外，那支庞大的军队并没有解散。恰恰相反，更多的重型机械被开了过来。巨大的金属墙体被一块块吊起，深插入地底；闪烁着蓝色电弧的能量塔，被一座座竖立起来，构成了天罗地网；无数造型奇特的探测器，如同诡异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对准了这座刚刚重见天日的道观。
炮决的危机，确实是解除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更大、更坚固、也更绝望的牢笼。
从今天起，太虚观不再是随时会被毁灭的异端，而是被整个九城盟约觊觎的、被严密囚禁的……黄金牢笼。
陆尘和萧月并肩站在观星台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山谷中的风吹来，带着一丝荒原独有的萧瑟。
“我们……活下来了。”萧月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是啊。”陆尘点了点头，目光望向远方那座正在成型的钢铁壁垒，眼神平静而深邃，“但新的‘课业’，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