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浦东国际机场国际到达厅,人流如织。林默穿着一件深色的行政夹克,身姿挺拔地站在接机口,身后跟着一名分局法务部指派的资深律师。他的目光在涌出的人流中搜寻着那个熟悉又略带几分不羁的身影。
很快,一个推着堆满大号行李箱行李车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视野里。男人约莫五十多岁,身材精壮,皮肤因常年在外奔波而显得黝黑粗糙,穿着一件花纹略显夸张的夏威夷风衬衫,戴着一副墨镜,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正是林默的二叔林耀东。
“二叔!”林默迎了上去。
“小默!”林耀东摘下墨镜,露出那张饱经风霜却精神矍铄的脸,张开双臂给了林默一个结实的拥抱,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小子!这派头,是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寒暄几句,林默介绍了一同前来的律师。林耀东大大咧咧地跟律师握了握手,目光却很快转回林默身上,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
众人上车,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上通往宁浙的高速公路。林耀东坐在副驾驶,打量了一下内饰,啧啧两声:“还是你这车舒服,比我那跑烂路的皮卡强多了。”
他调整了下坐姿,话题便迫不及待地转到了林默身上:“小默,上次跟你妈通电话,她说你去燕京见清璇爸妈了?怎么样?结果咋样?什么时候把喜事办了啊?二叔我这大红包可是捂了多年,就等着给你呢!”他挤挤眼,语气热络,“清璇那丫头呢?这次怎么没一起来?二叔还想看看我这未来侄媳妇呢!”
林默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语气平静:“见面挺顺利的。叔叔阿姨都挺好。结婚……不急,等局面再稳定些。”
“还不急?”林耀东声音提高了些,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对了!说到这个,二叔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他侧过身,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和神秘:“我在沙特那边,靠这些年倒腾……呃,是做正经贸易,攒了点家底。前两年,就在吉达附近,靠红海边上,入手了一套带私人沙滩的小庄园!环境没得说,绝对的顶级!本来想着自己老了去那边养老晒太阳。”
他大手一挥,语气变得异常郑重:“现在,二叔我决定了!这套庄园,送给你和清璇当结婚礼物!等你们把事情定了,我就找人把手续办过去!到时候,你们小两口可以去度蜜月,把你爸妈,还有清璇爸妈都接过去住住,那才叫享受!也算二叔我对咱们老林家的一点贡献。”
林默闻言,着实吃了一惊。他知道二叔路子野,但没想到出手如此阔绰。“二叔,这太贵重了!这礼物我不能收……”
“什么不能收!”林耀东眼睛一瞪,打断他,“跟我还客气?你是我亲侄子!我林耀东跑了大半辈子,挣下的东西,不留给你留给谁?难道带进棺材里?”他的话带着江湖人的直爽和不容拒绝。
看着二叔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林默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这是二叔表达关爱最直接的方式。“那……谢谢二叔。”他不再推辞。
这份厚礼让车内的气氛更加融洽。林默趁着这个机会,将话题引向了一直以来的疑问:“二叔,您对我这事这么上心,可您自己呢?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就没想成个家?给我找个二婶?”
这个问题仿佛按下了静音键。林耀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如同潮水般褪去。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沉默了下来。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滞。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默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用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带着沙哑和疲惫的声音开口:
“谁说你二叔……没想过成家。”
林默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有打扰。
林耀东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低沉:“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你二叔我还是个愣头青,穷得叮当响,就靠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头在南方混。后来,认识了她……她是个好女人,跟画里走出来似的,性子也温柔……”
他的眼神变得朦胧,带着深深的眷恋和痛苦:“她跟了我,没享过一天福。我那时候没本事,赚不到大钱,她跟着我住漏雨的出租屋,吃最便宜的盒饭,连件像样的新衣服都舍不得买……我看着心疼,又恨自己没用。”
林耀东的声音开始颤抖:“后来,有一次,我接了一单挺危险的活儿,去边境那边……差点把命丢了。躺在那个破诊所里的时候,我就想啊,我这种人,指不定哪天就横死街头了,凭什么耽误人家好姑娘?我要是真死了,她怎么办?”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是我……主动提的离婚。我把当时所有的家当,连同一张按了手印的欠条——承诺以后赚了钱加倍还她,都塞给了她……然后,我就跑了,再也没回去找过她。”
故事讲完,车内一片沉寂,只有轮胎压过路面的噪音。林默能感受到二叔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深沉的悲伤和遗憾。
然而,沉默片刻后,林默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带着几分疑惑开口:“二叔,您这故事……怎么跟我爸以前跟我说的版本,不太一样?”
林耀东身体微微一僵,转过头:“你爸?他……他说什么了?”
林默回忆着,语气有些不确定:“我爸说……您当年好像是被……被甩了?对方家里嫌您穷,没出息,逼着离的……”
“放他娘的屁!”林耀东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炸毛,脸涨得通红,激动地反驳,“你爹他懂个屁!他那是道听途说!明明是我主动离开的!是我不要她的!怎么可能是被甩?我林耀东怎么可能被女人甩!”
他激烈的反应,近乎于一种执拗的维护,反而让林默更加确信了某种猜测。看着二叔因为一个多年前的真相(或者是他自己编织的真相)而如此激动,林默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明悟。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了然,轻声问道:“二叔,您这么多年不成家……是不是,心里还一直装着那位……二婶?是因为……爱而不得,所以再也不愿意将就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林耀东努力维持的外壳。他张了张嘴,想要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地否认,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没有承认,但那份长久的、近乎顽固的沉默,以及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他颓然地靠回座椅里,重新戴上墨镜,遮住了可能泄露情绪的眼睛,将头转向车窗,不再说话。
车内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弥漫着理解与淡淡的伤感。林默看着二叔故作坚强的侧影,心中感慨万千。这个看似玩世不恭、在灰色地带游走的二叔,内心深处,却藏着一段如此深沉而无奈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