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庚王九年的初春,寒气尚未从殷都的夯土城墙间完全褪去,但洹河两岸的柳梢已悄然冒出鹅黄的嫩芽。
一支风尘仆仆却仪仗鲜明的车队,在守城士卒肃然的目光中,缓缓驶入高大的城门。车队中央的轩车上,坐着一位身着崭新下大夫深衣、外罩御寒裘氅的男子。他身形略显消瘦,面色沉静,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打量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都城。
街道比记忆中更加繁华,人流如织,车马粼粼,商铺的幌子在微风中飘摇,不同口音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混杂着香料、牲畜、烹煮食物和焚烧艾草(用于驱疫)的复杂气味。一切似乎都与数年前他离开时并无二致,甚至更显喧嚣。然而,在瞻的眼中,这座都城的光彩之下,却仿佛能看到无数暗流在涌动。权力、财富、祭祀、知识、不同派系的诉求……如同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在这里交织、碰撞、拉扯。
他没有返回贞人舍——那里承载的记忆过于复杂,且以他如今“下大夫”的身份,再以贞人身份入住已不合适。王命安排他暂时落脚于王宫附近一处专供外来述职官员居住的“邸舍”。邸舍不大,但干净整洁,有专人伺候,规格远非当年樠邑城墙下那个漏风的小院可比。
安顿下来的第二日,便有宫中内侍前来传话:王上将于明日在偏殿单独召见。
召见当日的清晨,瞻换上了正式的朝服。玄端缯衣,佩玉铿锵,与他在樠邑时常穿的短褐或素净的贞人罩袍截然不同,镜中之人平添了几分贵气与威严,却也多了几分疏离。
偏殿内,熏香袅袅。祖庚王端坐于玉案之后,比数年前显得更加沉稳,眉宇间既有王者的雍容,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繁重政务磨砺出的倦色。他屏退了左右,殿内只剩君臣二人。
“臣瞻,拜见王上。” 瞻依礼参拜,声音平稳。
“爱卿平身,赐座。” 祖庚王的声音温和,带着审视的目光,“数年不见,爱卿清减许多,然英气内敛,更胜往昔。樠邑之事,朕已详知。以寡敌众,保境安民,智勇双全,功在社稷。辛苦了。”
“臣惶恐。樠邑之胜,全赖王上威德远播,将士用命,百姓同心。臣不过恰逢其会,略尽绵力。” 瞻的回答谨慎而得体。
祖庚王微微颔首,对这份不居功的态度似乎颇为满意。他没有过多纠缠于樠邑战事的细节,话锋一转:“朕闻爱卿在樠邑,不仅善于守御,于农桑水利、民生教化,亦多有建树。教民稼穑,改良井渠,编练乡勇,乃至战后抚恤安置,皆井井有条。此等经世济民之才,岂可久屈边邑?”
瞻心头微动,静待下文。
“先王曾命贞人舍编撰医典,以究疾疗伤,体察民瘼。此事……后来似乎多有阻滞?” 祖庚王的目光变得深邃。
“回王上,确有此事。昔年臣在贞人舍,奉命参与编撰。然……因种种缘由,进展缓慢,后臣外放,便不知后续。” 瞻如实回答,未提具体人事纷争。
“朕知其中曲折。” 祖庚王摆了摆手,似乎不愿深究旧事,“然此乃利国利民之务,不应因人事而废。如今你既归朝,且于实务颇有心得,朕意,将此编撰医典之事,重新提上日程,并由你主理,如何?”
瞻心中一震。重返殷都,主理医典编撰,这无疑是将他重新纳入王朝核心事务的轨道,也给了他一个实践理念、发挥所长的正式平台。但此事牵涉贞人舍内部权力与理念,绝非易事。
“王上信重,臣感激涕零,敢不尽力。然医典编撰,涉及甚广,需汇集通晓医药、天文、地理乃至民间经验之才,非一人之力可成。且……” 他略作停顿,“贞人舍乃此事原主,若全然另起炉灶,恐有不妥。”
“朕已有考量。” 祖庚王显然深思熟虑,“编撰之事,不隶属贞人舍,亦不隶属任何现有官署。朕将新设一‘医典司’,直属少府(掌管王室财政及手工业的机构),由你领下大夫衔,兼任司正。你可自行征辟吏员,选用人才,无论其出身贞人舍、民间医者,抑或他学之士,唯才是举。所需费用,由少府专项拨付。至于贞人舍……” 他顿了顿,“可令其提供历年所藏相关典籍记录,以为参考,并派员‘协理’,但无干预之权。”
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王权将直接支持并主导这项务实工作,并将其与传统的、以祭祀占卜为核心的贞人舍体系进行一定程度的剥离,给予瞻极大的自主权。这既是对瞻能力的信任,或许也是对贞人舍内部某些守旧势力的一种制衡与敲打。
“臣,领旨谢恩!” 瞻不再犹豫,起身郑重行礼。他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此外,” 祖庚王又道,“你既通实务,明吏治,日后朝中有关农事、水利、边备、民生之议,朕亦望你能直言无讳,提供实策。殷都繁华,然天下之大,不独殷都。望卿勿忘边邑艰苦,常怀黎庶之念。”
“臣谨记王上教诲,必鞠躬尽瘁,以报王恩。”
“医典司”的设立,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殷都官场和贞人舍内部激起了层层涟漪。
正式的诏令很快下达。新设的医典司衙署,被安排在王宫外围、靠近少府库房的一处独立院落。院落不大,但足够使用。瞻手持诏令和王命符节,开始着手筹建。
他首先征辟了几名精通文书、办事稳妥的低级官吏,负责日常事务和档案管理。接着,他并未大张旗鼓地从贞人舍挖人,而是首先悄悄联系了当年“医典编撰传习所”的旧人——禾、石、柱。
数年过去,三人的境遇各不相同。禾因性格沉静、做事细致,虽受瞻牵连一度边缘化,但卜正去世后,新上任的卜正(一位相对务实的望气科贞人)看重其整理典籍的能力,已将其调回祭祀科负责档案,境况尚可。石在望气科依旧是普通记录员,才能未得施展,心中苦闷。柱则一直在做杂役,生活清苦。
接到瞻的密信,三人反应各异。禾经过一番内心挣扎,最终决定应召,他看重的是能继续当初未竟的、有意义的编撰工作。石几乎毫不犹豫,他对贞人舍那套早已失望,渴望一个能真正做事的机会。柱最是简单,听说瞻先生需要人手,二话不说就答应过来。
瞻通过正式渠道,将三人调至医典司。禾负责典籍整理与分类,石负责对外联络与资料搜集(包括走访民间医者、采集药方),柱则负责司内杂务兼辅助辨识草药实物。三人重逢,恍如隔世,但很快就在瞻的带领下,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接着,瞻以医典司的名义,公开向殷都及周边城邑征聘“通晓医药、方技、草木、人体之理者”,不论出身,经考核后录用。此举吸引了一些郁郁不得志的低级医卜、民间游方郎中、甚至对医药感兴趣的方法之士前来应聘。瞻亲自面试,重点考察其实践经验和务实态度,摒弃那些只会空谈阴阳五行、符咒祝由而无实际疗效验证者。很快,医典司汇集了十余名各有专长的“专业人才”,虽然水平参差不齐,但初步的班子算是搭起来了。
贞人舍的反应,复杂而微妙。
新任卜正,是当年望气科的一位资深贞人,与瞻有过共事之谊,对瞻的才能有所了解,且对武丁晚年那种过度依赖占卜、忽视实务的风气也有所反思。对于王上设立医典司并让瞻主理,他持一种谨慎的默认甚至有限支持态度。他按照王命,命人整理了一批贞人舍所藏的、与医药疾病相关的龟甲、简牍、帛书副本,送往医典司,并指派了两名年轻、性格相对温和的贞人(算是给守旧派一个交代)作为名义上的“协理”,但实际上并未赋予他们干预之权。
然而,以微子胥为首的部分宗室和贞人舍内守旧势力,对此事的反弹依然存在。他们无法公开反对王命,但私下里非议不断:“区区医工之事,竟专设一司,成何体统?”“瞻此人,以奇巧侥幸得功,便不知天高地厚,竟欲另立门户,凌驾于贞人舍之上?”“所聚皆是些江湖术士、鄙陋之人,焉能成事?”
这些非议,瞻有所耳闻,但他并未理会。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医典司的实质性工作中。他制定了详细的编撰规划:第一步,广泛搜集、整理、验证现有医药知识;第二步,分门别类(如内科、外科、妇孺、疫病、草药等),编写初稿;第三步,反复修订、补充、精简,力求实用、准确、易懂。
他要求所有参与编撰者,必须重视实践验证。对于搜集来的药方、疗法,需尽可能寻找相似病例尝试(在安全前提下),记录效果;对于草药,需亲自辨识、绘图,注明产地、采摘时节、炮制方法、性味功效。他引入了在樠邑时管理文书和物资的严谨方法,要求所有记录必须清晰、有据可查。
工作繁重而枯燥,但医典司这个小院落里,却呈现出一种与贞人舍庄严肃穆、也与市井喧嚣截然不同的氛围——那是专注于具体知识、埋头于实物记录、充满了低声讨论与笔尖沙沙声的务实气息。
瞻每日奔波于医典司与少府、甚至王宫之间,协调资源,汇报进展,应对各方询问。他依旧保持着在边邑养成的习惯,衣着朴素,行事低调,但言谈举止间,已自然流露出一种经过磨练的、沉稳干练的气度。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排挤的低阶贞人,也不再仅仅是边邑的守臣,而是手握王命、独立主理一方实务的朝廷大夫。
重返殷都的道路,就这样在他脚下,以一种新的、充满挑战也充满希望的方式,铺展开来。
权力的阶梯就在眼前,而他所追求的,或许并非阶梯本身的高度,而是站在不同的台阶上,所能看到的更广阔的民生世界,以及所能推动的、哪怕极其微小的、向真实与理性靠近的变革。
野狐岭的沉睡者依旧在时光之外,但他的弟子,却正在历史的漩涡中心,以另一种方式,践行着某种跨越时代的执着。樠邑的烽烟与血火,似乎已远,却又仿佛化作了此刻案头油灯下,那照亮竹简的坚定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