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漫长,仿佛置身于时间之外的深海。
意识的复苏不是突然的惊醒,而是一点一滴的凝聚,如同散落在虚空中的尘埃,在某种引力的作用下缓慢聚拢。最先恢复的是模糊的体感:坚硬冰冷的触感从身下传来,然后是包裹周身的、近乎凝滞的潮湿空气。没有声音,绝对的寂静,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微弱得难以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陈远才真正“醒”来。
他缓缓睁开眼,视野里是绝对的黑暗,与闭眼时并无不同。但意识已经清晰。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僵硬,仿佛生了锈的机括。他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手臂挪到眼前——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记忆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逐渐清晰。他记得自己走进这个瀑布后的洞穴,服下药物,躺上石台,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一次,睡了多久?
身体的感觉告诉他,时间不短。肌肉虽然因为长期不动而萎缩无力,但细胞深处那种“重置”后的年轻活力正在慢慢复苏。他感受不到明显的衰老迹象,这意味着沉睡周期仍然有效。
他躺在原地,开始缓慢地活动四肢,从手指脚趾开始,逐渐扩展到手腕脚踝、肘膝、肩膀髋部。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细微的“咔嗒”声和酸胀刺痛感,这是长期僵卧后的必然反应。他不敢太快,耐心地做着这些“复健”。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积蓄起足够的力量,挣扎着从石台上滚落,摔在坚硬但相对平坦的洞底。他喘息着,摸索着爬向记忆中存放物资的地方。
触手所及,是冰冷潮湿的岩壁。他心中一沉,凭着记忆继续摸索。终于,在某个凹陷处,他碰到了包裹着油布的包裹。解开绳索,摸索里面的东西:陶罐还在,但手感轻了许多;肉干和谷粉板结成一整块,几乎掰不动;水……他找到了一个陶罐,摇动,里面有液体晃动的声响,但不多。
他小心翼翼打开罐口,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水可能已经变质,但此刻别无选择。他抿了一小口,味道古怪,但还能忍受。他又摸索着找到一块坚如石头的肉干,用尽力气掰下一点点碎屑,含在嘴里慢慢软化。
补充了少许水分和食物后,他感觉好了一些。接下来的几天(他只能凭饥饿和困倦的周期来判断时间),他都在进行缓慢的恢复:小口啜饮有限的存水,费力地啃食板结的食物,在黑暗中摸索着洞穴的每一个角落,重新熟悉环境,同时进行更大幅度的肢体活动。
他需要光。但火镰和燧石虽然还在,却没有干燥的引火物。洞内太潮湿,他携带的备用衣物和油布也早就吸饱了水汽。
直到某一天,他在探索洞穴深处那个通向小山谷的裂隙时,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流,以及……一点朦胧的光亮?他努力挤过狭窄的通道,发现自己来到了那个记忆中的小山谷。山谷依旧被陡峭的岩壁环绕,但头顶露出一片不大的天空。此时正值白昼,天光洒下,虽然谷底依然昏暗,但对在绝对黑暗中待了不知多久的陈远来说,不啻于太阳般耀眼。
他闭眼适应了很久,才敢完全睁开。山谷不大,草木比他沉睡前茂盛了许多。那眼泉水还在,汩汩流淌,汇成一个小潭。他踉跄着扑到潭边,贪婪地饮下清冽甘甜的泉水,又用水清洗了面孔和手臂。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他检查了山谷。他当年撒下的一些耐阴植物的种子,如今已经长成小片,其中不乏可食用的野菜和药草。这给了他额外的补给来源。
在光线下,他也看清了自己的身体: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肌肉明显萎缩,但骨架依旧匀称,面容……他走到潭水边,借着倒影观察。水中映出的是一张年轻但陌生的脸,二十七八岁模样,胡须头发杂乱生长,掩盖了部分轮廓。与沉睡前“远”的容貌相比,有五六分相似,但长期沉睡和细胞重置带来的微妙改变,加上须发的遮掩,足以让不熟悉的人难以辨认。
更重要的是时间的痕迹。他估算,这次的沉睡,恐怕不止十几年。山谷中植物的生长规模,洞内存水食物腐败的程度,都暗示着更长的时光流逝。
他在山谷中休整了约半个月。采摘野菜,捕捞潭中小鱼(极其稀少),用找到的干燥枯枝和残留的火种重新生起了火,煮熟食物,驱散寒意。体力逐渐恢复,虽然远未达到巅峰,但已能正常行动。
他必须离开这里,回到殷都,了解过去了多久,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
离开前,他仔细处理了洞穴和山谷的痕迹,将剩余的、无法带走的物品妥善藏匿或销毁。然后,他沿着当年勘定的隐秘路径,花了数日时间,走出了太行山区。
当他重新踏上通往殷都的土路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确认了时光的流逝。
道路比记忆中宽阔平整了许多,车辙印交错密集。路旁的田野阡陌纵横,沟渠明显经过系统修整,庄稼长势喜人。远处的殷都,轮廓更加宏大,城墙明显加高加厚,城内的建筑群鳞次栉比,远非他离开时的初具规模可比。甚至能看到城墙外出现了新的、规模不小的聚居区。
更明显的是气氛。路上来往的行人车马众多,商旅、农夫、士卒、工匠,各行其道,虽然依旧有面黄肌瘦者,但大多数人脸上少了记忆中小乙时期那种麻木与倦怠,多了几分生气和忙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隐约的、积极向上的躁动。
陈远混入进城的人流。他穿着用洞中残余布料和兽皮简单拼凑的衣物,头发胡须未经仔细修剪,活脱脱一个从深山里出来的猎户或采药人。守门的士卒盘问,他自称是北边山林中的隐户,因部落散亡,前来殷都投亲(一个虚构的、常见的借口)。士卒见他身无长物,也无兵器,简单搜查后便放行了。
踏入殷都城门,陈远有片刻的恍惚。
街道拓宽了,铺上了碎石和陶片。两侧的房屋更加规整,土木结构为主,间或能看到砖石砌筑的宅院基址。市集区人声鼎沸,货物琳琅满目,来自四面八方的口音交织在一起。手工业区的规模扩大了数倍,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拉坯声、冶炼声汇成一片轰鸣。空气中飘荡着粮食、熟食、牲口、香料、以及金属和陶土加热后的混合气味。
变化太大了。这不仅仅是十几年的自然增长,更像是一次有计划的、大规模的扩建和繁荣。
他需要信息。他走进一家看起来客人较多的食肆,用身上仅有的几枚从沉睡地带出的、年代久远的贝币,买了一大碗豆羹和两个黍米饼,坐在角落慢慢吃着,耳朵竖起来,捕捉着周围的谈话。
“……今年春祭,大王亲自主持,那场面,听说用了九牢,钟磬齐鸣,好久没这么隆重了!”
“大王自即位以来,事事亲力亲为,听说每日天不亮就理政,夜深才歇息。”
“可不是嘛!前阵子还亲自去视察洹水堤防,督促春耕。那些贵族老爷们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懒散了。”
大王?陈远心中一动。小乙之后,是子昭,也就是武丁。听这口气,武丁已经即位,而且颇得民心,正在励精图治。
另一桌的谈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听说了吗?大王又要破格提拔人了!”
“又提拔?这次是谁?哪家的贵族子弟?”
“不是什么贵族!听说是个筑城的胥靡(服劳役的刑徒或奴隶),叫……叫什么傅说(yuè)!”
“胥靡?!”“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我表哥在王城工地干活,亲眼所见!大王巡视时,看到那个傅说筑的墙又快又牢,与他谈论治国之道,那人竟然对答如流,见识非凡!大王当场就命人解了他的枷锁,带回了王宫!这几天,宫里传出的消息都说,大王要拜他为相!”
“胥靡为相?!祖宗礼法还要不要了?!”
“嘘!你小声点!大王行事,自有道理。听说这位傅说,虽然出身卑贱,但真有本事,对农耕、刑狱、兵事、工筑,都说得头头是道。大王说‘用人唯贤,不问出身’……”
陈远慢慢吃着豆羹,心中波澜起伏。傅说举贤,武丁梦得圣人,访于傅岩,举以为相……这是记载于史册的着名典故,标志着武丁中兴的开始。自己竟然在沉睡醒来后,直接撞上了这个历史事件的发生。
看来,自己这一觉,睡了大约十几年,正好跨越了小乙晚年到武丁早期。武丁已经即位,并开始大刀阔斧地选拔人才,推行新政。
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融入这个新时代。筑城胥靡傅说能被破格提拔,说明武丁确实在打破常规,重用实干之人。这或许是个机会。
他没有立即行动,而是在殷都逗留了数日,像个真正的流民一样,四处游荡,观察,打听。他确认了武丁即位已有两三年,政局基本稳定,正致力于革除积弊,振兴国力。傅说之事,已在都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支持和反对的声音都有,但武丁态度坚决。
他也去曾经的陶器作坊区和贞人舍附近远远看过。申氏陶坊规模更大了,但申坊主似乎已经老迈,由一个年轻人主事。贞人舍建筑更加宏伟,出入之人神色匆匆。他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彭可能已经老去或离世。阿蘅的医署似乎还在原址,但扩建了许多,进出的病患络绎不绝,他没看到阿蘅本人,或许她已将主要事务交给弟子。至于厉……毫无音讯,或许已不在人世,或许身居高位,不再出现在市井。
故人凋零,时代已新。
陈远知道,他不能再是“远”了。那个身份已经随着十几年前的“长期外差”而消失。他需要一个新的起点。
凭借对建筑和材料的了解(来自多次参与都城建设的经验),他很容易就在殷都新一轮的扩建工程中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城西新辟的“郭区”(外城)筑墙工地上,做一名最普通的夯土力役。
他自称“芒”,来自北方山林,部落离散,流落至此求活。他干活卖力,不惜力气,而且似乎对如何使夯土层更紧密、如何调配灰土比例有些天生的“感觉”,很快引起了小工头的注意。加上他沉默寡言,不惹是非,很快就被提拔为负责一小段墙体质量的“巡夯”,虽然仍是役夫身份,但工作相对轻松,有了些微薄的额外报酬。
在工地上,他听到了更多关于傅说的传闻,也亲身感受到了武丁新政带来的变化:劳役管理更加规范,口粮供给相对充足,工伤病患能得到基本救治,工期安排也更为合理,不再像以往那样一味强催硬赶。工地上的役夫们,虽然依旧辛苦,但怨言少了许多,甚至有人开始相信,跟着这位“梦得圣人”的大王干活,将来或许真有好处。
一天,工地传来消息:大王将亲临视察新郭区的建设进度。
整个工地顿时紧张起来,官吏们奔走督促,役夫们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陈远也默默检查着自己负责的那段墙基,确保夯土坚实,层面清晰。
翌日上午,武丁王的车驾果然到来。没有过分华丽的仪仗,只有必要的护卫和随行官员。武丁本人身着便于行动的深色麻衣,未戴繁复冠冕,只以骨簪束发。他跳下车,徒步走进工地,一边听主管官员汇报,一边亲自查看墙体的夯筑质量,不时用手杖戳刺,或询问夯具的形制、土料的来源。
陈远远远看着。当年的黑肤少年,如今已长成一位肩宽背厚、目光锐利、不怒自威的青年君主。他的举止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但眼神依旧明亮,看向工地和役夫时,没有多少贵族常见的疏离与蔑视,反而有种切实的关切和审视。
当武丁走到陈远负责的这段墙体附近时,随行官员中,一个穿着简朴麻衣、肤色黝黑、面容精悍的中年男子引起了陈远的注意。此人虽走在官员队列中,但位置靠前,气度沉静,周围的官员对他态度颇为尊敬,甚至带着几分好奇与审视。役夫中有消息灵通者低声惊呼:“是傅说!大王新提拔的那位!”
傅说。陈远仔细看去。此人确实不像养尊处优的贵族,手上还有劳作的茧痕,但身姿挺拔,目光沉稳有神。他也在仔细观察墙体,偶尔与武丁低声交谈几句,武丁频频点头。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这段墙体的小吏为了表现,抢上前一步,指着墙体对武丁和傅说道:“大王,傅相,此段墙体夯筑最为坚实,层面如书简,足可为例!”
武丁看向傅说。傅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墙基的夯土层面,又用手捏起一点土屑,在指尖捻了捻,甚至凑近闻了闻。然后,他站起身,对那小吏平静地问道:“此段用土,取自何处?可是混用了旧墙夯土?”
小吏一愣,脸色微变,支吾道:“这……取自东北土坑,皆是生土……”
傅说摇摇头,指着墙面一处细微的颜色差异:“此处土色略深,颗粒较细,含旧灰烬。若我猜得不错,是掺了少量旧城改造时清出的废弃夯土。虽无大碍,但新旧土性不同,干缩不一,长久而言,结合处易生微隙。筑城如治国,基础不纯,后患暗藏。”
小吏汗如雨下,扑通跪倒。
武丁看向傅说的眼神更加赞赏,对随行官员道:“听见了?傅相虽出身工役,然明察秋毫,见微知着。治国之道,亦在如此细致务实之间。”他又看向那段墙体,目光扫过旁边垂首肃立的役夫们,最后在陈远身上略一停顿——陈远正低头看着傅说方才指出问题的那处土色差异,眼神专注,似乎也在思考。
武丁没有说什么,移开了目光。视察继续。
但陈远知道,傅说的时代,真的开始了。而自己这个名叫“芒”的筑城役夫,也在这个崭新的、充满可能性的时代里,重新扎下了根。
夜幕降临,工地收工。陈远躺在简陋的工棚里,听着周围役夫们兴奋地谈论着白日见到大王和傅相的情景。
他闭上眼睛。
殷墟,武丁,傅说,中兴之世。
漫长的沉睡之后,他再次醒来,面对的是一片正在崛起的、更为广阔的天地。
“芒”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