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钰钢和霍鹰冬对视了一眼,霍鹰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连包钰钢也露出了微微的诧异。
“陈生倒是通透人。”霍鹰冬笑了,“我们这两个老头子还没开口,你就猜到了?”
“也算不上通透。”陈铭放下茶杯,神色坦然,“我知道二位和北面的联系。我这个人也跟街上的很多烂仔一样,是‘游泳’过来的。有些事,心里多少有点数。”
“游泳”二字,是在这个年代某些圈子里心知肚明的暗喻。
同时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这下,霍鹰冬的惊讶是真切地写在脸上了。显然没料到这位“电子新星”竟如此坦白。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境遇。”霍鹰冬的声音压低了几分。
“七零年春,从羊城那边过来的。”陈铭给出了肯定的时间地点,语气平淡,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接下来,书房的气氛彻底凝重起来。
陈铭简短地叙述了他当初在特定时期(一九七零年)在大陆内地的所见所闻。
他没有过分渲染黑暗,而是用一种冷静、客观的口吻,描述着当时社会上弥漫的混乱无序、知识荒漠、物资与技术的极度匮乏。
一些在后来文献中才会出现的特定场景描述,比如科研体系的崩塌、商业活动停滞、民间生活困苦,都被他不经意地勾勒出来。
这些描述精准地指向那些被刻意掩盖的角落,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沉重烙印。
霍鹰冬的表情变得严肃,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痛楚和后怕。
他虽然去过大江南北,知道百废待兴,但此刻从陈铭这个亲历者口中听到的细节,比他了解的更为具体,也更显艰辛和荒谬。
一些地方基层的状况,连他这个“爱国商人”也闻所未闻。
比如戴高帽子、坐土飞机、站高板凳……
这些事情没经历过的很难想象。
包钰钢的脸上也充满了震惊,他对于大陆的印象,更多是道听途说和谨慎的商业判断,陈铭口中描绘的那片“伤痕累累”的土地景象,冲击力十足。
陈铭说完,端起微凉的茶啜了一口,室内一时只有他吞咽茶水的轻响和窗外远处模糊的车声。
霍鹰冬深吸一口气,率先打破沉默:“陈生所见,确实让人……忧心如焚。也正是如此。我和包老所想的事情,正是你刚才讲的那些困境。”
“北边如今,百废待兴,民生困苦,亟需发展。但西方封锁严密,最需要的东西——尤其是工业技术设备、关键核心技术,特别是……”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陈铭,“特别是西方严格禁运到大陆的半导体技术和精密制造装备,极其难以获得!这些都是建设现代化、发展国防工业的关键!”
包钰钢也接口道,语气恳切:“陈生你纵横香江,产业又恰在电子科技前沿,与欧美日有诸多技术交流与合作。这个位置,得天独厚。”
“若能凭借你的人脉、渠道,为内地牵线搭桥,或设法引入一些……哪怕是二手的、淘汰下来的相关设备技术资料,那也是雪中送炭,功德无量!”
两人的意思非常明确:他们希望利用陈铭在电子行业、特别是半导体领域的身份地位和海外关系网,绕过西方的封锁禁运,为内地提供急需的先进技术和设备。
陈铭沉默着,指节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声响。
他理解霍鹰冬和包钰钢那份报国心切。
良久,他才抬起头,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包老、霍老,你们说的情况,我都知道。”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能做到…却是另一回事。”
他的目光扫过两位老人的脸,看到他们眼中升起的疑惑。
“我的生意,确实做开了一些。嘉华电子在香江同行里也排得上号。但要触及西方严防死守的尖端半导体技术核心……那是天方夜谭。”
陈铭的语气很坦诚,“我现在能接触到的,也仅仅是消费类电子生产线的组装、维护和一些不太敏感的外围专利技术授权。”
“像英特尔、德州仪器那些真正的核心芯片设计、先进制造工艺,比如光刻设备,欧美日公司有最高级别的管制,层层监管。”
“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技术引进,就算是核心资料的影印件都不可能带出他们的实验室。”
“我这样背景的华人公司老板,更是被重点关照的对象,采购渠道比欧美本土公司受限得多。”
“况且,”陈铭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沉重,“嘉华看着红火,实则在巨浪里行船。工厂投产不久,根基尚浅。”
“前期的投入巨大,现金流虽好但扩张处处要钱。新界的新厂还在修建,今后还有海量的资金投入进去。”
“新收购的嘉华二厂也才刚刚完成整合。整个产业链条都还很脆弱。”
他提起自己几处工厂的具体情况和面临的困难,像是在陈述事实而非借口。
“这个时候,做任何可能触碰欧美敏感神经、引来严厉审查乃至打压封杀的事情,对我刚刚起步的事业而言,不亚于一场灭顶之灾。我……承担不起这个风险。”
包钰钢眉头紧紧锁起,神色间充满了困惑。
他刚才听女儿说起陈铭侃侃而谈半导体未来时那份指点江山的自信,与眼前这个断然拒绝、姿态保守的陈铭,判若两人。
这与他对年轻人锐意进取的印象不符,也与他理解的情况相悖。“这……陈生此言是否过虑了?以你现在的财力和关系,操作一些非核心的、边缘性的东西,应该还是有空间的吧?何况,这不只是生意,而是……”
他把“为国效力”几个字压在了喉间,但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
陈铭没有反驳“非核心”“边缘性”的说法,也没有回应那份未明言的劝说。
他站了起来,动作并不急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包老、霍老,有些事情,时机未到,无能为力。”
他微微欠身,表达歉意又像是某种告别,“嘉华的摊子太大,我确实分身乏术。”
“今晚还有几位重要的供应商要谈,请恕我先行告退。二位老先生,失陪了。”
说完,他不等包钰钢和霍鹰冬再开口挽留或劝说,便转身拉开书房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