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燃烧的火光照亮沈璟竤半边脸,映出他眼底森冷杀意。
“谁再妄议梅卿——”他指尖一松,最后半卷弹劾文书坠入铜盆,“犹如此灰!”
火星溅上御史大夫朝服,烧出焦黑破洞。老臣踉跄后退撞翻铜鹤灯台,灯油泼洒瞬间点燃青砖上血渍。
冷紫嫣玄甲肩头还挂着诏狱稻草,她抬脚碾灭火苗,靴底铁钉刮擦出刺耳锐响。
“陛下好大火气。”她剑尖挑起盆中残灰,“烧了这些,就能烧掉满朝猜忌?”
阶下百官队列里传出压抑抽气声。兵部尚书突然出列,将虎符重重掷于丹陛:“梅长苏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此等妖孽掌兵三年,边关军机怕已尽入敌手!”
沈璟竤忽然笑了。他缓步走下玉阶,绣金龙靴踏过虎符,铜铸兵符在脚下碎裂成三瓣。
“尚书大人。”他俯身拾起最大那块碎片,举到对方面前,“你可知这虎符背面刻着什么?”
碎片翻转,阴刻小字在火光中显现——“冷氏执此,如朕亲临”。
满殿死寂。冷紫嫣瞳孔骤缩,那是她父亲冷傲山的笔迹。
“先帝临终前改了虎符制式。”沈璟竤将碎片抛给她,“冷将军当年执此符血战雁门关时,尚书大人正在府中收突厥使臣的夜明珠。”
殿外雷声炸响,暴雨骤至。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如战鼓擂动,衬得殿内呼吸声格外粗重。
冷紫嫣握住尚带余温的铜片,指尖触到细微凹痕——那是父亲惯用的暗记,三短一长,意为“嫣儿勿信”。
“所以这些奏疏——”她抬眸直视帝王,“是陛下授意御史台写的?”
“是朕让他们把戏做足。”沈璟竤转身面向群臣,龙袍广袖在穿堂风中猎猎翻卷,“不用血书惊朝,怎么逼藏在暗处的蛇出洞?”
话音未落,梁上坠下七道黑影。他们落地无声,黑袍绣着银线北斗七星,正是前朝暗卫“七杀”的标志。为首老者撕开面罩,露出烧伤扭曲的面容。
“沈璟竤。”老者声音嘶哑如锈刀磨石,“你祖父篡位时,可想过沈氏会有今日?”
冷紫嫣剑已出鞘。剑锋距老者咽喉三寸时骤停——她看清对方颈间悬挂的银锁,与她母亲那枚一模一样。
“林伯?”她声音发颤,“您不是葬身火海...”
“葬身火海的是替身。”老者咧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黑洞,“小姐,老奴等了十年,就为今日当众揭穿这伪帝真面目!”
沈璟竤忽然抬手示意玄甲军暂缓动作。“林管家既然活着,不妨说说当年冷府大火真相。”
暴雨更急,水流顺着殿檐泼洒成瀑。老者从怀中掏出血书,绢帛展开长达三尺,密密麻麻写满人名。每个人名后都标注着死法,最后一行墨迹尤新:“冷傲山,雁门关,万箭穿心”。
“这是先帝临终所列的诛杀名单。”老者抖着血书狂笑,“冷将军乃前朝皇室遗孤,沈氏篡位后伪装忠臣,先帝忍了三十年才找到机会除之!”
冷紫嫣剑尖颤了颤。她想起父亲最后那封家书,信纸边缘确有灼烧痕迹,当时只当是战火波及...
“证据呢?”沈璟竤问得平静。
老者击掌三声,殿侧暗门轰然洞开。四名壮汉抬着青铜棺椁踏入,棺盖未合,露出内部金丝楠木内棺。棺中尸身穿着冷家祖传战甲,面容虽腐,左颊那道箭疤清晰可辨——那是冷傲山十四岁初阵留下的印记。
冷紫嫣踉跄半步。玄甲铁靴踏碎地砖,她强撑着一口气走到棺前。尸身右手紧握成拳,她一根根掰开僵硬手指,掌心滚出枚鎏金虎符。
虎符断裂处,露出内部空心。一小卷油纸塞在其中,展开是父亲绝笔:“嫣儿,见符如晤。沈氏非敌,真凶在...”
后面字迹被血污浸透,难以辨认。她猛地抬头:“这尸体从何处得来?”
“雁门关乱葬岗。”老者眼中闪过诡异光芒,“冷将军麾下三万将士的尸首,都埋在那一带。老奴花了三年才找到...”
“你撒谎。”沈璟竤突然截断他的话。
帝王走下丹陛,龙靴踏过积水溅起血污。他停在棺椁前,伸手探入尸身战甲领口,扯出整块前襟。内衬上绣着蝇头小字,凑近才能看清是突厥文。
“阿史那部的殉葬礼制。”沈璟竤指尖抚过刺绣针脚,“人死后需在贴身衣物绣往生咒,针法必须是左捻三圈右捻四圈——这具尸体绣得完全正确。”
他转身面对百官:“谁能解释,我朝大将军为何穿着突厥贵族寿衣?”
殿内哗然。兵部尚书脸色惨白,袖中滑出匕首直刺老者后心:“逆贼竟敢构陷忠良!”
冷紫嫣水袖卷住匕首,反手将尚书掼倒在地。“大人急什么?”她踩住对方手腕,“让林伯把话说完。”
老者却突然七窍流血。黑血滴入积水滋滋作响,腾起刺鼻白烟。他跪倒在地,双手疯狂抓挠脖颈皮肤,撕开人皮面具第二层——底下竟是张年轻面孔,颧骨刺着突厥狼图腾。
“阿史那...哈桑...”年轻人吐出最后半句突厥语,气绝身亡。
沈璟竤蹲下身,掰开死者口腔,从舌底取出蜡丸。丸内纸条写着八个汉字:“双凤现世,龙脉将醒”。
“现在明白了?”帝王起身,将纸条递给冷紫嫣,“有人要借你的身世,开启前朝龙脉。”
殿外闪电撕裂天幕,雷光照亮她骤然苍白的脸。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入她手中的银锁,锁芯刻的正是双凤衔珠图。
“龙脉在何处?”她听见自己声音干涩。
沈璟竤没有回答。他走回龙椅,从扶手暗格取出卷轴。黄绫展开是幅星象图,北斗七星位置标注着七处地名,最后那颗“破军”星旁,写着她生辰八字。
“冷府旧址。”帝王指尖点着破军星位,“你娘用命镇了十年。”
暴雨如瀑,殿内积水已没过脚踝。冷紫嫣忽然挥剑斩断青铜棺椁,棺底露出夹层,里面蜷缩着具真正尸骨——战甲破碎,心口插着九支雁翎箭,箭杆刻着兵部工坊印记。
“这才是父亲。”她单膝跪地,轻触箭杆上那道熟悉刻痕。那是她七岁时顽皮,用小刀在父亲箭囊上划下的梅花。
玄甲军涌入大殿,将百官围在中央。沈璟竤居高临下俯视众人:“三年前雁门关一役,兵部发给冷将军的箭矢被人动了手脚。箭头淬了软筋散,中箭者半个时辰内功力尽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某几位武将:“此事,镇北侯应该最清楚。”
一位老将扑跪在地,额角磕出鲜血:“臣...臣是被逼的!他们抓了臣全家...”
“谁逼你?”冷紫嫣剑尖抵住他咽喉。
老将颤抖着指向兵部尚书。尚书突然暴起,袖中射出连环弩箭,却不是射向任何人,而是直取殿顶藻井。箭矢击中某处机关,整座金殿开始震颤。
梁柱裂开缝隙,无数银铃如雨坠落。铃声汇聚成诡异曲调,殿内百官纷纷抱头惨叫,耳孔渗出黑血。冷紫嫣挥剑斩落袭向沈璟竤的银铃,铃身碎裂处爬出金色蛊虫。
“噬心蛊成熟了。”帝王扯开龙袍前襟,心口皮肤下隐隐有东西蠕动,“他们等的就是今日,借百官气血养蛊王。”
冷紫嫣割破掌心,将血滴入积水。血液所过之处,蛊虫纷纷退避。“冷家血脉...”她喃喃,“原来真是蛊毒克星。”
“也是唤醒龙脉的钥匙。”沈璟竤咳出一口黑血,血中裹着半透明虫卵,“朕体内这只蛊王,靠吸食龙气活了十年。”
殿顶藻井彻底崩塌,露出上层密室。八具水晶棺悬吊半空,每具棺中都躺着与冷紫嫣容貌相似的女子。她们心口插着银针,针尾系着红线,红线另一端没入殿顶黑暗。
“前朝炼制的‘替身蛊’。”沈璟竤挥剑斩断最近那根红线,棺中女子瞬间化作飞灰,“用冷家女儿精血温养,可造出完美替身。你娘当年...就是发现了这个才假死脱身。”
冷紫嫣想起母亲“病逝”那夜,棺椁入土前她偷偷揭开看了一眼——尸体面容安详,耳后却少了那颗朱砂痣。真正的冷夫人耳后,有颗形似梅花的胎记。
“我娘还活着?”她声音发抖。
回答她的是殿外马蹄声。三千玄甲铁骑冲破雨幕,为首老将银甲染血,马鞍旁挂着颗突厥将领头颅。老将翻身下马,跪地时铁甲铿锵:“陛下!雁门关大捷!冷将军亲手斩了突厥左贤王!”
沈璟竤踉跄走下丹陛,扶起老将:“萧老将军...冷傲山何在?”
“将军率轻骑直捣王庭,让末将先回京报信。”老将从怀中掏出虎符,与冷紫嫣手中那枚严丝合缝,“将军说...真相都在皇陵第七重地宫。”
暴雨渐歇,天光破云。冷紫嫣望向殿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扯住沈璟竤衣袖:“陛下这场局,从何时开始布的?”
帝王抹去嘴角血渍,眼底映着晨光:“从你出生那日,先帝将你抱到朕面前说——‘此女日后若为男子,必是国之柱石;若为女子...’”
“便怎样?”
“便是颠覆江山的祸水。”沈璟竤笑了,“所以朕偏要让她站在光明处,让天下人看看,女子能比儿郎做得更好。”
残存的文官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颤巍巍跪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满殿朱紫尽伏于地,只有冷紫嫣孑然立在丹陛之上,玄甲映着破晓天光。
她弯腰拾起地上那卷血书,就着残余炭火点燃。火焰吞噬一个个名字,最后烧到“冷傲山”三字时,她忽然吹熄火焰,将残卷收入怀中。
“这些人名。”她转身面对帝王,“臣要亲自查证。”
沈璟竤点头,从袖中取出玄铁令牌:“暗卫司从今日起归你统辖。朝中所有与前朝有牵连者——杀无赦。”
令牌入手冰冷,正面刻凤,背面雕龙。这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双纹令,持令者可调动皇城一切兵力。冷紫嫣握紧令牌,铁棱刺破掌心,血渗入雕纹缝隙。
殿外传来钟声,早朝时辰已到。宫人战战兢兢捧来干净朝服,她却摆手拒绝,就穿着那身染血玄甲走上丹陛,立在龙椅之侧。
“今日起。”她声音清冷回荡,“女子可入朝为官,可执掌兵权,可立于这丹陛之上——有异议者,现在站出来。”
满殿寂然,只有雨滴从破漏殿顶坠落的嘀嗒声。兵部尚书突然爬行上前,双手奉上官印:“臣...臣愿辞官...”
“准。”沈璟竤代她回答,“着即押入诏狱,待查清通敌罪证后论处。”
玄甲军拖走瘫软如泥的尚书时,冷紫嫣望向殿外渐亮的宫道。那里不知何时跪满了百姓,他们捧着万民伞,伞面绣着“梅青天”三字——那是她在民间的称号。
“看。”沈璟竤轻声说,“你要护的从来不是这座金殿,是殿外那些人。”
她忽然解下玄甲外袍,露出内里绯红官服——三品大员的颜色,她已穿了三年。今日之后,这颜色该换了。
“陛下。”她第一次主动握住帝王的手,“陪臣去趟皇陵可好?”
沈璟竤反手与她十指相扣,掌心蛊虫在相触瞬间停止蠕动。“爱卿有令,朕岂敢不从。”
朝阳完全跃出云层时,两人共乘一骑冲出宫门。玄甲铁骑如黑色洪流紧随其后,马蹄踏碎雨后积水,溅起万千金光。
冷紫嫣回头望了眼渐远的金殿,琉璃瓦上血污已被暴雨冲刷干净。那里发生过的一切,都将随新日升起而埋入史册。
而她将要揭开的,是比血书惊朝更惊心动魄的真相。
前方皇陵在晨雾中显出轮廓,七重宫阙如巨兽匍匐。她知道,母亲就在某处等着她,带着冷家守护百年的秘密。
还有父亲...若真如老将所说还活着,这三年的沉默,究竟在谋划什么?
沈璟竤似乎察觉她心绪,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怕了?”
“怕?”她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臣只怕真相不够痛快。”
马蹄踏碎皇陵神道旁的石兽,惊起飞鸟无数。在鸟群振翅声中,第一重宫门缓缓开启,门后黑暗深不见底。
冷紫嫣抽出长剑,剑锋映亮门内一双幽绿眼睛。
那眼睛眨了眨,传出苍老女声:“嫣儿,你来得太晚了。”是她母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