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器规律的“滴滴”声，显得格外刺耳。
顾魏背对着门口，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那道平静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带来的压力，比任何术后并发症的紧急呼叫都要让他心头一紧。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努力维持着专业性的镇定，但镜片后的眼神却泄露出一丝被“抓包”后的尴尬和心虚。
“一萌……”他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试图解释，“这个病人的情况有点特殊，恢复不太理想，我过来看一眼，正好……”
“正好看了一个多小时，还穿上了白大褂，亲自做了体格检查，并且给出了详细的后续治疗方案。”陈一萌接过他的话，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病历事实，但每一个字都让顾魏感觉耳根发热。
她缓步走进病房，先是对着病床上有些茫然的吴先生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目光重新落回顾魏脸上，仔细打量着他的气色。
陈一萌没有多说什么，只等他们一起走出病房，来到走廊尽头。
“脸色比出门时差了些。”她客观地评价，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心跳呢？自己感觉怎么样？”
顾魏下意识想否认，但身体的诚实反应让他无法撒谎。持续的站立和专注思考消耗了他本就不多的精力，胸口那种熟悉的、运动后的闷胀感隐隐浮现，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在病房明亮的灯光下有些显眼。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一旁的杜文俊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但职责所在，他硬着头皮，试图打圆场，声音有点干巴巴的：“陈医生，那个……是我跟哥汇报病人情况，这个病人确实有点棘手，我们都没什么好办法，所以才……”
陈一萌看了杜文俊一眼，那眼神让他把后面的话自动咽了回去。
她没理会他的解释，目光重新锁定顾魏，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距离，声音压低了一些，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顾魏，我们早上是怎么说的？‘只看，不动；只坐，不站；只处理文书’。你现在站在这里，穿着白大褂，给病人做了查体，还布置了新的医嘱。哪一条，你做到了？”
她的质问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完全是医生式的复盘，却让顾魏无从辩驳。他垂下眼睫，避开了她锐利的目光，低声说：“情况特殊……”
“对医生来说，每个病人的情况都可以是‘特殊’的。”陈一萌打断他，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恼火和更深的担忧，“但对你来说，现在最‘特殊’的情况是你的心脏需要休息！爸的话你转眼就忘了？还是你觉得，你的判断比爸和我的加起来还重要？”
这话说得有点重，顾魏猛地抬起眼，看到她眼底清晰的焦灼和不容错辨的关心，那点火气瞬间熄灭了，只剩下满满的无力和愧疚。“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声音低了下去。
陈一萌看着他微微发白的唇色和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倦意，心里那点火气也被担忧冲淡了大半。她知道他放不下病人，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责任感，也是她当初爱上他的原因之一。但正因如此，她才必须更坚决地守住防线。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坚定：“现在，脱掉白大褂，跟我走。立刻，马上。”
顾魏这次没有再坚持。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动作有些迟缓地解开白大褂的扣子。杜文俊连忙上前接过去。
陈一萌又转向杜文俊，恢复了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的干练语气：“杜医生，32床病人的情况我们了解了，顾医生的建议可以参考，但具体执行方案，请务必与其他主治共同商定，并严格按照科室流程走。顾医生目前处于病休期，他的意见仅作为参考，不具备医嘱效力，明白吗？”
“明白，明白！陈医生放心！”杜文俊立刻点头如捣蒜。
陈一萌不再多说，转身率先向外走去。
顾魏跟在她身后，脚步比来时明显虚浮了一些。经过杜文俊身边时，他低声快速交代了一句：“按我刚才说的，先请会诊，详细追问病史，重点查一下凝血和微循环相关指标。”
“知道了，哥，你快去休息吧。”杜文俊看着他略显疲惫的背影，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走廊里，陈一萌步伐不疾不徐，但顾魏需要稍微加快一点才能跟上。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径直走向电梯。顾魏跟在她身后半步，看着她的背影，知道这次是真的让她担心又生气了。
电梯门合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顾魏看着不断下降的楼层数字，低声开口：“对不起，一萌。我……没忍住。”
陈一萌看着电梯镜面里他带着歉意的侧脸，沉默了几秒，才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心疼。“顾魏，我不是要绑住你。但你能不能……偶尔也相信一下你的同事，相信一下他们，相信一下你爸的判断？这个世界，这个科室，离了顾医生一天，真的不会垮。”
她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但你如果垮了，我和西西的世界，就真的塌了。这个道理，你能不能真正听进去一次？”
电梯到达地下车库，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门开了，陈一萌走了出去。
顾魏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向车子的背影，那句“我和西西的世界，就真的塌了”像一把重锤，敲在他心口，震得他胸腔发闷，却也让他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迈步跟上，这一次，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或许，真正的“听话”，是从内心深处开始，而不仅仅是表面上的服从。
车子驶离医院，开向家的方向。
车厢内的气氛比来时沉闷了许多。
陈一萌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下颌线微微收紧，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显然余怒未消。
她生气，不仅是因为顾魏违背约定，更因为他对自己身体的那种近乎漠视的轻率。父亲的警告言犹在耳，而他转头就投入了需要高度集中和体力消耗的临床工作，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顾魏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眉头微蹙，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心里难受。他确实感觉到了疲惫，心脏处那隐隐的闷胀并未因离开医院而立刻消失。他知道自己理亏，更知道陈一萌的怒火源于最深切的担忧，因此一路沉默，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回到家，张姐带着西西在客厅玩，小家伙看到父母回来，兴奋地挥舞着小胳膊。
陈一萌勉强对女儿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小脸，便径直走向卧室，留下一句：“你先休息会儿，吃饭叫你。” 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但那股低气压连张姐都察觉到了，抱着西西没敢多问。
晚饭时，气氛依然有些僵。
顾魏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在陈一萌平静的注视下，勉强吃了小半碗饭和清淡的菜。王阿姨做的菜味道一如既往的好，但两人之间流淌的沉默让美味也打了折扣。
饭后，顾魏想主动收拾碗筷，被陈一萌一个眼神制止。“去沙发上坐着，或者回床上躺着。”她言简意赅，自己利落地帮着王阿姨收拾起来。
顾魏依言走到沙发边坐下，却坐立不安。西西被张姐带去洗澡了，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着陈一萌在厨房和餐厅间忙碌的侧影，心里那份愧疚越来越重。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晚上，西西睡着后，家里彻底安静下来。陈一萌洗漱完，走到客厅，看到顾魏还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医学期刊，却半天没翻一页。她走过去，抽走他手里的杂志，放在茶几上。
“跟我来。”她说，转身朝卧室走去。
顾魏心里一紧，依言跟上。进了卧室，陈一萌关上门，却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一盏光线柔和的床头阅读灯。她走到顾魏面前，抬头看着他，眼神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衣服脱了。”她平静地说，语气不像邀请，倒像命令。
顾魏愣了一下，耳根微热，有些迟疑：“一萌……”
“不是你想的那样。”陈一萌打断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过去，趴好。”
顾魏更疑惑了，但看着妻子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依言慢慢脱掉了家居外套和上衣，露出线条清晰但此刻因清瘦而显得有些单薄的脊背。他依言趴在了床上，心里七上八下。
陈一萌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医药盒，打开，里面是她平时放松肌肉用的按摩精油，还有一副干净的白棉手套。她戴上手套，将精油倒在手心搓热。
当微凉而带着精油气味的双手按上他肩胛骨周围的肌肉时，顾魏身体微微一颤。
“你背部的肌肉紧绷得像石头，”陈一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手指开始施力，精准地按压着他肩颈和脊柱两侧的穴位，手法专业，力道却不轻，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这就是你长期保持手术姿势，加上精神紧张、透支身体的直接后果。顾医生，你连自己的身体信号都读不懂吗？”
她按到一个特别酸胀的点，顾魏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额头抵在枕头上。
“痛？”陈一萌手下不停，语气依旧平淡，“痛就记住。记住这种因为不遵医嘱、过度消耗带来的肌肉抗议。记住它和心脏不适可能只有一步之遥。”
她的手指顺着脊柱一路向下，力道渗透，既是在帮他放松紧绷的筋膜，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惩戒和提醒。每一处僵硬结节被按开时带来的酸麻痛感，都清晰无比。
“我不是你的敌人，顾魏。”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贴近他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我是你的妻子，是你女儿的母亲，是和你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我生气，是因为我害怕。害怕你太专注于拯救别人，却忘了自己也需要被拯救。”
她的手指停留在他后心对应的位置，轻轻按住，没有再用力。“这里，连着你的心脏。你的每一次不当透支，最先感知到危险的，除了你自己，就是我。”她的指尖微微发颤，泄露了平静语气下汹涌的情感，“今天在病房看到你站在那里的样子，我就在想，如果……如果突然发生点什么，我该怎么办？西西该怎么办？”
顾魏的身体彻底僵住，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和鼻腔。他猛地翻过身，也顾不上赤裸的上身，一把将站在床边的陈一萌紧紧搂进怀里，力道大得让她轻轻“唔”了一声。
“对不起……一萌，对不起……”他将脸埋在她颈窝，声音沙哑哽咽，几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浸湿了她的睡衣衣领，“是我错了，真的错了。我只想着病人，想着那些事没做完……我忘了，我最该负责的病人，是我自己。我忘了你在担心……”
陈一萌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但没有推开。她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颈间滚烫的湿意，一直强撑着的冷静和强硬，终于缓缓卸下。她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手指插进他微湿的发间，像安抚孩子一样，慢慢地、一下下地梳理着。
“记住这个感觉，顾魏。”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带着疲惫，也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记住你让我有多害怕。这是今晚的惩罚，也是最后一次警告。没有下次了，好吗？”
“好……没有下次了。”顾魏用力点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也仿佛想将她融入骨血，再也不分离。
夜已深，惩罚结束，而真正的教训，已随着精油的温热和拥抱的力量，深深烙进了彼此心里。床头灯的光晕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将影子投在墙上，融成一个再也分不开的整体。
那场带着泪与拥抱的和解余温似乎还在空气里浮动，但陈一萌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和决断。她轻轻从顾魏的怀抱里退出来，尽管他的手臂还不舍地试图挽留。
“惩罚还没结束，顾医生。”她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仍带着委屈依赖神情的脸，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刚才更显冷静，“今晚，你睡书房。”
顾魏怔住，像是没听清，随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几乎拧成一个结。
“一萌……”他下意识地去拉她的手，却被她轻轻避开。
他又去拽她的睡衣衣角，指尖捏着那一小块柔软的布料，仰着脸看她，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和浓浓的委屈，“我……我知道错了，真的。刚才不是都……” 他声音越说越低，因为陈一萌的表情告诉他，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
陈一萌没理会他小狗般乞怜的眼神和拽着她衣角的手。她转身走到衣柜前，利落地从里面拿出一套干净的备用被褥和一个枕头，然后又从自己那边的床头柜里，取出顾魏平时需要吃的几种药物，仔细检查了剂量，连同他的水杯一起放在托盘上。
“书房我已经让王阿姨简单收拾过了，沙发床也铺好了，睡一晚没问题。”她抱着被褥枕头，端着托盘，语气公事公办，仿佛在安排一个不听话的住院病人，“晚上记得按时吃药。心脏如果不舒服，或者有任何其他不对劲，立刻给我打电话。” 她甚至考虑到了他可能因为愧疚或要强而硬撑。
顾魏站在原地，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这一切，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陈一萌这次是真的气狠了，也是真的要用最直接的方式让他“长记性”，剥夺他夜晚在她身边安睡的权利，让他独自面对病后可能的不适和寂静的夜晚，体会那种被隔离在温暖常态之外的滋味。
“一定要这样吗？”他声音干涩，仍想做最后的努力，“我保证……”
“你的保证，在今天下午穿上白大褂走向病房的那一刻，就已经失效了。”陈一萌打断他，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锐利，直直看进他眼底，“顾魏，我需要你记住的，不是口头上的承诺，而是切身的感受。睡一晚书房，冷静一下，好好想想，你今天的‘忍不住’，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这不是体罚，这是让你清醒。”
她说完，不再看他脸上瞬间褪去血色的表情，抱着东西转身走出了卧室，径直走向走廊另一端的书房。
顾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拽着她衣角的手指无力地松开。卧室里瞬间变得空旷而冷清，床头灯暖黄的光晕似乎也失去了温度。他慢慢坐到床沿，手指插进头发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口那股闷胀感似乎又清晰了一点，不知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上的沉重带来的。
过了一会儿，陈一萌空着手回来了。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自顾自地去浴室进行了睡前的最后洗漱。然后她走到床边，掀开自己那边的被子躺下，关掉了她那侧的床头灯。
“去吧，不早了。”黑暗中，她的声音传来，平淡无波。
顾魏在昏暗里坐了良久，终于慢慢站起身。他走到书房门口，推开。里面只开了一盏小小的阅读灯，光线幽暗。那张平时用来午休或看书的沙发床已经被打开，铺上了整洁的被褥，枕头摆得端正。托盘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药片和水杯触手可及，此刻这里的一切显得格外显眼。
一切安排得妥帖周到，无可挑剔，却充满了冰冷的距离感。
他轻轻关上门，隔绝了主卧方向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和声响。书房里静得能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声。他慢慢走到沙发床边坐下，床垫比主卧的床硬得多，被褥也带着一股久未使用的、淡淡的柜子气息。
他躺下，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最亲密伴侣的、冷静而坚决的“惩罚”，远比任何疾病本身，更让人感到孤寂和寒冷。而这份感受，正是陈一萌希望他牢牢记住的。
夜还很长。主卧里，陈一萌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门外再无动静，悄悄握紧了拳，又缓缓松开。她必须狠下心，为了他，也为了他们的未来。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主卧里，陈一萌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侧空荡荡的位置像是一个不断散发着寒意和空洞的缺口，清晰地提醒她顾魏此刻正独自睡在书房。
尽管惩罚的决定是她下的，理由充分且坚决，但身体和情感的本能却不受理智控制。担心像细微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他心脏会不会不舒服？书房冷不冷？沙发床那么硬，他睡得惯吗？药吃了没有？
这些念头最终战胜了维持惩罚“威严”的打算。她轻轻起身，披上外套，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向书房。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暗的光，是她特意留的那盏小阅读灯。
她屏住呼吸，缓缓推开门，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顾魏侧身躺在沙发床上，面向墙壁，被子盖到肩头，看起来安静而规矩，呼吸似乎平稳悠长。
“睡着了？”陈一萌心里微微一松，涌上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安心，也有些说不清的失落。她放轻脚步走近，想替他掖一掖被角。书房确实比主卧温度低一些。
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及被沿，想要轻轻拉高时，一只温热的手突然从被子里伸出，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啊！”陈一萌毫无防备，被吓得低低惊呼一声，心脏猛地一跳。
几乎同时，顾魏转过身来，“啪”一声拧亮了沙发边小几上的台灯。暖黄的光晕瞬间照亮他没什么睡意的脸，眼底有些红血丝，眼神清醒，甚至带着点幽幽的怨念，直直地看着她。
“你还没睡？”陈一萌抚着胸口，惊魂未定，手腕还被他握着。
“睡不着。”顾魏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沙哑和毫不掩饰的委屈，“没有你，我根本睡不着。”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是天经地义、无需论证的真理。被子滑下一点，露出他同样只穿着睡衣的上半身，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单。
陈一萌看着他这副样子，像个被强行和母亲分开、赌气又不得不承认离不开人的大孩子，脸上还带着病后的些许苍白，眼神执拗又可怜。酝酿了一晚上的严肃和坚持，突然就破了功。
“噗——”她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嘴，肩膀轻轻耸动。笑过之后，心底那点强撑的硬气彻底化成了柔软的无奈和同样深切的思念。
她弯下腰，凑近他，在极近的距离里，看着他的眼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带着笑意和小小的懊恼，小声坦白：“……没有你，我也睡不着。”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故作姿态的锁。顾魏眼睛一亮，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拉得更近。陈一萌顺势在狭窄的沙发床边沿坐下。
“沙发床硬不硬？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伸手，习惯性地想去探他的额头，又想起什么，改为轻轻拂开他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
“硬，哪儿都不舒服，主要是心里空落落的。”顾魏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这里，感觉跳得都不对劲。”
陈一萌感受着他掌心下传来稳健的心跳，白了他一眼，却也没抽回手：“少来，动态心电图都做了，别想夸大症状。”
“症状可能没夸大，但感受是真实的。”顾魏把她往怀里带，让她靠在自己没打针的那侧臂弯里，沙发床窄小，两人只能紧紧依偎在一起，“我错了，一萌，真的知道错了。不只是嘴上说说。躺在这里，每一分钟都在想，如果我今天下午真的在病房出点什么事，你推开房门看到时会是什么心情……我不能再让你承受那种风险和后怕。”
他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夜色的浸润，直接敲打在陈一萌心上。这正是她惩罚想要达到的核心目的，让他切身体会，而不仅仅是理性认知。
“你能这么想，这书房就算没白睡。”陈一萌叹了口气，放松身体靠着他，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他睡衣的扣子，“但我也有点……反应过度了。不该真让你一个人睡这儿，万一……”
“没有万一。”顾魏打断她，收紧手臂，“现在我‘深刻认识到错误’了，陈总执行人能否看在犯人态度良好的份上，批准……回监？”
他用了“回监”这个词，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讨好。
陈一萌抬头看他，昏黄灯光下，他眼神恳切，哪还有半点白天查房时的顾主任威严。她心里最后一点硬壳也融化了。
“批准了。”她轻声说，带着笑意，“不过，下不为例。”
“绝对没有下次！”顾魏立刻保证，这次说得斩钉截铁。
两人相视一笑，小小的书房里，方才的孤寂寒冷被相依的温暖驱散。陈一萌先起身，顾魏也跟着起来，动作间还是能看出一些疲态，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他抱起自己的枕头，陈一萌抱起被子，两人像偷偷完成了一场交接仪式，轻手轻脚地回到主卧。
重新躺回熟悉的大床，陷入柔软的被褥和彼此的气息中，两人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顾魏立刻伸手将陈一萌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满足地喟叹一声。陈一萌也顺从地贴近他，听着耳边规律了许多的心跳声，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实处。
惩罚结束了，教训记下了，而相拥而眠的温暖，是给予彼此最好的安抚和原谅。夜色温柔，将相拥的身影轻轻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