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星辉地产总部大厦，气氛肃杀。
滨河综合体项目的最终评审会，在一间足以容纳百人的环形会议室举行。
深色胡桃木长桌呈扇形展开，正前方是巨大的激光投影幕布。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与若有若无的紧张感。
赵云笙带领着盛世团队提前抵达，一行人清一色的深色西装，神情凝重，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
他本人换上了一套熨帖的深灰色定制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下颌线紧绷，尽管眼底仍有细微的血丝，但整个人的气场已如出鞘利剑，锐利而沉静。
他刻意不去设想那个名字出现在评审席上的场景，将全部心神沉浸在对方案的最终打磨和推演中。
九点整，评审团成员鱼贯而入。
当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会议室原本就凝滞的空气仿佛又降了几度。
李言之走在评审团偏后的位置。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炭黑色西装，白衬衫扣到最上一颗，没有领带，显得克制而冷峻。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与赵云笙方向交汇的刹那，仍有短暂停留。
他径直走到标有自己名字的座位前坐下，姿态优雅从容，与身旁星辉的高管低声交谈时，侧脸线条冷硬，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过往截然不同的、属于资本掌舵者的疏离与权威。
赵云笙的指尖在桌下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开始的陈述上。
评审会正式开始。
各家设计公司依次上台，展示自己的概念方案。
竞争异常激烈，能进入最终环节的，无不是业内翘楚。
方案或大胆前卫，或沉稳务实，会场内弥漫着无形的刀光剑影。
轮到盛世设计。
赵云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稳步走向演讲台。
他调整了一下耳麦，目光沉稳地扫过评审席。
不可避免地，他与李言之的目光再次有了一瞬间的短暂碰撞。
那双他曾见过的、盛满泪水与痛苦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与审视，冰冷，专业，不带任何个人情感。
“各位评审，上午好。我是盛世设计的赵云笙。下面，将由我为您阐述我们对于滨河综合体项目的理解与构想……”
他的声音透过音响清晰传出，沉稳有力，逻辑缜密。
他摒弃了所有花哨的语言，用精准的数据、创新的设计理念以及对市场需求的深刻洞察，一步步构建起盛世的方案蓝图。
他重点强调了盛世方案与星辉长期战略的契合度，以及在成本控制、绿色建筑和社区营造上的独特优势。
他甚至临时加入了昨夜紧急准备的、针对李氏集团现有商业模式的差异化分析，论点犀利，直指核心。
演讲过程中，他偶尔会看向评审席，捕捉他们的反应。
大部分评审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不时低头记录。
而李言之，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点着桌面，目光低垂，看着手中的项目资料，让人无法窥探他内心的丝毫波澜。
提问环节，风暴来临。
其他评审的问题大多集中在技术细节和落地性上，赵云笙和他的团队准备充分，应对自如。
然而，当会议主持示意李言之时，整个会场的气氛似乎为之一凝。
李言之缓缓抬起头，目光直接锁定赵云笙。
“赵总，您的方案很精彩，尤其是在空间利用和动线规划上，颇具巧思。”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平稳，清晰，听不出褒贬，“不过，我有几个问题，希望您能解惑。”
“李总监请讲。”赵云笙面色不变，迎向他的目光。
“首先，是关于结构安全性与本地地质条件的适配度。您在报告第17页提到的桩基方案，是基于三年前的通用地质数据。但根据星辉最新完成的、更详细的岩土工程勘察报告显示，该区域存在小范围的软弱夹层，您预设的桩基类型和深度，是否足以应对长期沉降风险？您的团队是否对此进行了复核验算？”
问题极其专业，且直指可能存在的技术漏洞。
这绝非外行人的提问，而是建立在深入了解和精准研判基础上的质疑。
赵云笙心头一凛。
这份最新的地质报告，他们并未获取到！
他迅速与身旁的结构工程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工程师脸色微白，轻轻摇头。
“感谢李总监的提醒。”赵云笙保持镇定，“这份最新数据我们确实尚未获取。但基于您提到的信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们的结构体系具备一定的冗余度和调整空间。在获取详细数据后，我们可以在24小时内完成复核并给出优化方案，确保绝对安全。”
李言之不置可否，继续追问，语速平稳却步步紧逼：
“第二个问题，关于项目的后期运营和投资回报周期。您预估的商业部分满租率在运营后18个月内达到90%，依据是什么？考虑到当前消费趋势的变化和周边即将落成的两个竞品项目，这个预期是否过于乐观？您的财务模型，是否包含了足够的风险缓冲？”
“第三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您方案中提到的‘生态与文化融合’的核心概念，听起来很美好。但在具体的业态布局和品牌落位上，我看到的却依然是相对传统的、追求短期租金收益的模式。您所谓的‘融合’，究竟如何通过可量化的商业指标来体现？它是否只是一个用于提升方案格调的……营销话术？”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方案可能存在的软肋。
李言之完全站在资方和运营者的角度，冷静、客观，甚至可以说是苛刻。
没有一丝一毫个人情绪的泄露，仿佛他面对的，只是一个需要被严格评估的商业项目负责人。
赵云笙调动起全部的专业知识和急智，逐一回应。
他据理力争，补充数据，阐述更深层的逻辑。
会场变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两人之间的一问一答，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但赵云笙心中那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李言之的准备太充分了，他对项目细节的了解，对行业趋势的把握，甚至对盛世团队可能存在的思维盲区，都仿佛了如指掌。
然而，这并不代表盛世就毫无机会。其他几家竞标方在李言之同样尖锐的质询下，也未能全身而退。
平心而论，盛世在赵云笙的力挽狂澜之下，整体表现与方案优势依然肉眼可见，甚至在某些方面获得了评审的暗自赞许。
等待最终结果宣布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粘稠而沉重。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经过评审团综合评议，本次星辉地产滨河综合体项目的设计合作方为——天启设计！”
“天启设计”四个字落下，像一记重锤，砸在盛世团队每个人的心上。
赵云笙站在原地，身体有几不可察的瞬间僵硬。
他能感受到身后团队成员们瞬间低落下去的气压和难以抑制的失望。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赵云笙身上。
他极快地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荒漠。
他保持着风度，向中标方和评审团致意。
会议结束，人群开始流动。
赵云笙收拾好讲台上的资料，带着团队默默离场。
走到会议室外的走廊时，赵云笙无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不远处，李言之正被星辉的几位高管簇拥着交谈。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侧过头，目光穿越稀疏的人影，准确地捕捉到了赵云笙。
那一刻，四周的嘈杂仿佛瞬间褪去。
两人的视线，在明亮而冰冷的空气中，隔着短短的距离，无声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