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江浸月刻意留意着殿内的熏香。
那丝甜腻感并非每次都能闻到,时有时无,显然下毒者极为谨慎,用量控制得极其精微,若非她嗅觉异于常人,根本无从察觉。
但她能感觉到,自己偶尔会泛起一丝莫名的疲惫,精神不似往日集中。
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日午后,她以冬日干燥、喉间不适为由,指名要太医院一位姓王的年轻太医前来请平安脉。
这位王太医,家境贫寒但医术扎实,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位重病的老母需昂贵药材续命。
早在数月前,江浸月便通过沈家的暗中运作,以“慈善”之名资助其母治病,悄然将这份“恩情”握在了手中,只待关键时刻动用。
王太医来得很快,依旧是那副恭敬谨慎的模样。
诊脉时,他眉头微蹙,仔细辨了半晌,方道:“娘娘脉象略见浮细,心脉稍弱,似是忧思劳神所致,冬日干燥,确需好生将养。”
他说话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殿内袅袅生烟的熏笼,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江浸月捕捉到他这一细微动作,心中了然。
她适时地轻咳两声,语气带着几分柔弱与困惑:“有劳王太医。本宫也觉得近日精神不济,夜间多梦,也不知是何缘故。殿中平日只用这‘雪中春信’,莫非是此香不合时宜?”
王太医闻言,立刻起身,走到熏笼边,假意查看炭火,实则深深嗅了几下。
片刻后,他脸色骤然一变,转身面向江浸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与沉重:“娘娘!此香……此香大有问题!”
“什么?”
江浸月适时地露出震惊之色,手一抖,碰翻了手边的茶盏,茶水溅湿了裙裾也浑然不觉,
“王太医,此话何意?”
蕊珠和云卷也吓得变了脸色。
王太医叩首道:“微臣敢以性命担保,此香中混入了极微量的‘梦萦萝’之毒!此物性极阴寒,初时只令人神思倦怠,心悸多梦,日久则深入肺腑,损伤根基,尤其……尤其于女子胞宫有损,恐致难以受孕!且其气味被香料完美掩盖,寻常医者绝难察觉!”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蕊珠已吓得浑身发抖,云卷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江浸月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子晃了晃,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她捂住胸口,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声音破碎不堪:“竟……竟有此事?!何人……何人要如此害我?!我与她何冤何仇……”
她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伏在榻上低声啜泣起来,肩膀微微耸动,那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生怜惜。
王太医连忙道:“娘娘切莫过度悲伤,伤及自身!当务之急,是查出幕后真凶!此‘梦萦萝’并非寻常之物,微臣定当竭尽全力,追查来源!”
江浸月抬起泪眼,抓住蕊珠的手,指尖冰凉,语气却带着一种强撑的镇定:“快去……悄悄禀告陛下……不,先莫要声张,封锁消息,万不能打草惊蛇!”
她这番安排,既显得惊慌无助,又顾全大局。
王太医领命,匆匆而去,开始他“缜密”的调查。
不出两日,一些“蛛丝马迹”便陆续浮现。
负责最后核查香料的内监“意外”暴毙,但其生前曾与贤妃宫中大宫女含章的同乡有过接触。
太医院某位老院判“回忆”起,曾在某本江南医家散佚的杂记中见过关于“梦萦萝”特性的描述,而贤妃母家叶氏,正是江南医学世家……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不约而同地,隐隐指向了那位素以“清流”、“淡泊”着称的贤妃——叶知秋。
当楚天齐得知这一切时,正在御书房与心腹大臣商议边境增兵事宜。
高德胜附耳低语几句,他的脸色瞬间铁青,手中的朱笔“咔嚓”一声被硬生生折断!
“岂有此理!”
震怒的吼声吓得殿内大臣们噤若寒蝉。
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流云殿。
踏入内室,看到的是江浸月更加苍白憔悴的容颜,她靠在床头,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见到他,也只是无声地流泪,连请安的力气都没有了。
“昭昭!”
楚天齐心如刀绞,上前紧紧将她拥入怀中,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怒火与怜惜交织,几乎将他吞噬。
“朕在这里!朕定会为你做主!”
江浸月依偎在他怀中,泪水浸湿了他的龙袍,声音虚弱而绝望:“陛下……臣妾好怕……若是没有王太医……臣妾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贤妃姐姐……她为何要这样对我?臣妾从未想过与她争什么……”
她字字泣血,句句控诉,却偏偏没有一句要求严惩,反而充满了不解与悲伤。
这更让楚天齐认定她是单纯受害,对那表面清高、内里歹毒的贤妃憎恶到了极点。
“毒妇!枉朕还以为她品行高洁!”
楚天齐咬牙切齿,“朕绝不会轻饶了她!”
然而,江浸月却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泪眼婆娑地摇头:“陛下,不可……贤妃姐姐家世清贵,在文人中声望极高,若无铁证,仅凭这些旁证,恐难以服众,还会引起朝堂非议,有损陛下圣明……臣妾……臣妾受些委屈没什么,不能因臣妾一人,让陛下为难,让朝局动荡……”
她越是如此“深明大义”,楚天齐就越是心疼,对贤妃和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指使者就越是愤怒。
他紧紧抱着她,沉声道:“傻话!你受的委屈,朕岂能视而不见?此事朕心中有数,定不会让你白白受苦!”
最终,楚天齐虽未立刻下旨废黜贤妃,但翌日便以“静心养性”为由,收回了贤妃协理六宫之权,并明确表示无诏不得出琼华殿,形同软禁。
赏赐更是彻底断绝,琼华殿一时间门庭冷落,成了后宫中的一座孤岛。
消息传开,六宫震动。
皇后柳云舒在凤仪宫得知此结果,气得砸碎了一套最心爱的官窑茶具。
她万万没想到,江浸月不仅识破了毒香,竟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精准地将祸水引向贤妃,彻底废掉了她这枚重要的棋子!
虽未牵连自身,但损失惨重,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
丽妃萧如玉在绮春殿抚掌娇笑:“好一招祸水东引!这位柔婕妤,可真真是个人物!这下,皇后娘娘和贤妃姐姐,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她乐见两派相争,自己好从中渔利。
凌贵妃凌楚然在华阳宫听闻,只是冷哼一声:“尽是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她虽不喜沈昭昭,但对皇后和贤妃这等阴私勾当更是鄙夷。
贤妃叶知秋在琼华殿内,面对皇帝的冷落和宫人的窃窃私语,依旧每日抚琴、看书,神色平静。
只是无人时,她抚琴的手指会骤然收紧,琴音戛然而止,眼中一片冰封的寒意。
这一次,是她低估了对手,也高估了皇后的手段。
这个亏,她记下了。
流云殿内,危机暂时解除。
王太医因“功”被楚天齐暗中重赏,更得信任。
江浸月“病”了数日,楚天齐日日探望,赏赐如流水,恩宠更胜往昔。
江浸月靠在窗边,看着窗外依旧纷扬的雪花,眼神幽深。
经此一役,她在楚天齐心目的地位更加稳固,那份怜惜与信任已掺杂了因愧疚而产生的纵容。
皇后与贤妃的联盟初次出手便折损大将,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风雪犹狂,这深宫之中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她轻轻拢了拢身上楚天齐新赐的白狐裘,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