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年关将近,永熙城的年味渐渐浓了起来。
各府各户开始张灯结彩,街市上采买年货的人流也明显多了。
沈府的书房里,却是一派与这节日氛围格格不入的凝重。
沈昭昭奉父命,前来书房取几本账册。
她今日穿着一身家常的浅碧色棉裙,外罩狐裘坎肩,面上依旧覆着那层浅紫面纱。
刚走到书房外的回廊下,便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论声。
“......漕运成本连年上涨,今年更是比去年高出两成!再这样下去,这生意还怎么做?”
一个洪亮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沈昭昭记得这个声音,是皇商赵德昌,专司江南丝绸北运。
“赵兄稍安勿躁。”
这是沈承运沉稳的声音,
“漕运衙门那边,我已经打点过了,但今年河道淤塞严重,漕船周转确实不如往年顺畅。”
“打点?打点也要真金白银!这些银子最后不还是摊到成本里?”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插进来,是经营瓷器生意的皇商钱不多,
“要我说,还是得走陆路,虽然慢些,但至少成本可控。”
“陆路?钱老板说得轻巧!”
赵德昌立刻反驳,
“这一路关卡林立,山匪出没,损耗比漕运还大!去年我那批苏绣走陆路,到了永熙十成去了三成,亏得血本无归!”
书房内的争论越发激烈,夹杂着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沉重的叹息。
沈昭昭在回廊下驻足,雪花轻轻飘落在她的肩头。
她透过半开的窗棂,能看到书房内烟雾缭绕,几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围坐在紫檀木圆桌旁,个个眉头紧锁。
沈承运坐在主位,面色凝重地捻着手中的蜜蜡佛珠。
就在这时,一个捧着茶盘的丫鬟匆匆从回廊另一头走来,见到沈昭昭,连忙行礼:“小姐。”
书房内的争论声戛然而止。
沈承运抬头看见窗外的女儿,眉头微舒,扬声道:“是昭昭吗?进来吧。”
沈昭昭示意丫鬟稍等,自己轻轻推开书房的门,福身行礼:“父亲,各位世伯。女儿来取账册,打扰诸位商议正事了。”
她声音清柔,举止得体。
赵德昌和钱不多等人虽然心情不佳,也勉强点头回礼。
只有坐在角落的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老者——专营海外贸易的皇商孙百年,抬起浑浊的老眼,若有所思地看了沈昭昭一眼。
“无妨。”
沈承运摆了摆手,对管家道,
“把东厢房的账册给小姐取来。”
趁着管家去取账册的间隙,书房内一时无人说话,气氛有些沉闷。
沈昭昭安静地站在门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上摊开的一张漕运路线图。
就在这时,她忽然轻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天真:“父亲,女儿方才在门外,隐约听到世伯们谈及漕运成本高昂......女儿在江南时,曾见蕃商的货船装卸货物,似乎与我们中原不太一样呢。”
众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到她身上。
赵德昌挑了挑眉,语气还算客气:“哦?沈小姐有何高见?”
沈昭昭微微垂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高见不敢当。只是女儿见那些蕃商,不像我们这般将各家的货物混装一船,沿途停靠多处码头,各自装卸。他们往往是一条船只装一两家的大宗货物,从起点直发终点,中途若非必要,绝不靠岸。而且......”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他们的货物在装船前,就已经按品类、目的地分装妥当,贴上标记。到了码头,直接用滑轮吊装,省时省力。女儿愚见,若是我们的漕运也能借鉴此法,减少中途停靠,统一分装标准,或许能节省不少时间和人工成本?”
书房内一片寂静。
赵德昌和钱不多面面相觑,脸上先是疑惑,继而渐渐露出思索的神色。
一直沉默的孙百年忽然轻轻“咦”了一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沈承运捻着佛珠的手停了下来,目光深沉地看着女儿:“昭昭,你详细说说。”
沈昭昭抬起头,面纱外的眼眸清澈见底:“女儿胡思乱想罢了。只是觉得,如今漕运沿途停靠十几处码头,每处都要装卸、查验、收费,耗时耗力。若能选定几个枢纽大港,让各地货物先经内河小船汇集至此,再统一装乘大船直发永熙,岂不省去了中途反复停靠的繁琐?”
她走到桌边,伸出纤指,轻轻点在漕运图上几个关键位置:“比如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设立转运仓。各地货物先运至转运仓,按品类、货主分类堆放,等待大船。大船到港后,直接装运指定货物,沿途不再停靠,直抵永熙。如此一来,不仅节省时间,减少货物损耗,各环节的成本也清晰可控。”
她声音轻柔,条理却异常清晰:“至于装卸之法,女儿在蕃商那里见过一种滑轮组,配合绞盘,数人即可吊起千斤重物,比人力搬运快上数倍,也安全得多。若能推广,定能大大提高效率。”
书房内落针可闻。
赵德昌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站了起来:“妙啊!直航大港,减少停靠!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路上省去的停泊费、装卸费、损耗,可不是个小数目!”
钱不多也捻着山羊胡,眼中精光闪烁:“还有那个转运仓的想法......如此一来,货主可以清楚地知道货物到了哪个环节,减少了丢失和混淆的风险。好!这个主意好!”
一直沉默的孙百年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沈小姐这番见解,可谓一针见血。老夫经营海运多年,深知中途停靠之弊。只是碍于旧例,从未想过变革。没想到沈小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魄力和见识。”
他转向沈承运,意味深长地道:“沈兄,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啊!”
沈承运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他看着女儿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与骄傲:“小女信口胡言,让诸位见笑了。”
“这哪里是信口胡言!”
赵德昌大手一挥,
“这是金玉良言!沈小姐,您这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这时,管家取来了账册。
沈昭昭接过账册,再次福身行礼:“女儿妄议外事,还请父亲和各位世伯恕罪。女儿告退。”
她转身离去,姿态依旧从容,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只是随口闲聊。
书房门轻轻合上后,室内陷入了另一种沉默。
钱不多率先打破寂静,感叹道:“早就听闻沈兄的千金才情不凡,没想到对商事也如此精通!这番见解,就是我等经商多年的老家伙也未必想得到啊!”
赵德昌连连点头:“可不是!直航、转运仓、统一装卸......这每一条都是真知灼见!若是真能推行,漕运成本至少能降下一成半!”
孙百年缓缓捋着长须,眼中精光闪烁:“更难得的是这份眼界。不拘泥于旧例,敢想敢言。沈兄,令千金将来必非池中之物啊。”
沈承运捻着佛珠,笑容意味深长:“小女不过是喜欢读些杂书,偶有所得罢了。经商之道,还要多多向诸位请教。”
当天的会谈结束后,沈家千金“偶露峥嵘”,在漕运改革上提出精妙见解的消息,很快就在永熙城的商界传开了。
原本对沈昭昭的印象还停留在“才女”层面的商界大佬们,第一次意识到这位神秘的沈小姐,竟还有着如此敏锐的商业头脑。
“听说了吗?沈府的那个千金,连漕运的弊病都能一眼看穿!”
“赵德昌亲口说的,那番见解让他茅塞顿开!”
“孙百年都对她赞不绝口,说此女必非池中之物!”
流言在商贾之间流传,沈昭昭的形象变得更加立体而神秘。
而在沈府流霞院内,沈昭昭正临窗翻阅着方才取回的账册,目光平静。
经此一事,“沈家有位才貌双全、更兼经济之才的千金”这个消息,将会成为父亲在商场上又一枚重要的筹码。
而她,也向着那个既定的目标,又迈进了一步。
窗外,雪还在下,永熙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在这年关将至的夜晚,显得格外温暖。
而沈昭昭的心,却如同这漫天的雪花,冷静而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