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时光,在近乎与世隔绝的严密训练与改造中悄然流逝。
当顾玄夜再次踏入那间用于“塑造”沈昭昭的隐秘院落时,时节已从深秋转入初夏。
院中海棠开得正盛,簇簇粉白,与记忆中那个总是萦绕着血腥气和冰冷算计的地牢、谋阁截然不同。
他推开内室的门,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镜前。
那不再是江浸月记忆中熟悉的素雅衣裙,而是一身极为明艳的绯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裙摆迤逦,勾勒出窈窕身姿。
乌黑浓密的发髻梳成了时下晏京流行的惊鸿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和数支镶嵌着红宝石的簪钗,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听到开门声,镜前的人缓缓转过身来。
顾玄夜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眼前的女子,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只是那眼尾处,多了一颗极为醒目的、殷红的朱砂痣,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瞬间点亮了整个容颜,平添了十分的妩媚与风情。
她的妆容精致而浓艳,唇上点了饱满的胭脂,与眼尾的朱砂痣遥相呼应,衬得肌肤愈发白皙胜雪。
这不再是那个清冷如月、眉宇间总带着一丝疏离和坚韧的江浸月,也不是醉仙楼里那个需要靠才华和清冷气质周旋的倾城。
这是一个明媚、娇艳、仿佛被富贵与宠爱浇灌出的娇女,一颦一笑都带着灼灼的风情,眼神流转间,是毫不掩饰的娇媚与灵动,甚至带着一丝被娇纵出来的、恰到好处的天真与任性。
“殿下。”
她开口,声音也变了。
不再是江浸月那种清泉击石般的清冷,而是带着一丝娇柔的、微微拖长的尾音,如同羽毛轻轻搔过心尖,酥媚入骨。
她微微屈膝行礼,动作间裙裾摆动,环佩叮咚,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却又与“江浸月”和“倾城”截然不同。
顾玄夜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敞开的领口,那里,右肩之上,原本可能存在的胎记被一朵盛放的、色彩斑斓的牡丹纹身所覆盖,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更添了几分妖娆与神秘。
“很好。”
顾玄夜压下心中那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看来,你已经完全领会了‘沈昭昭’该有的样子。”
他走到桌边,上面摆放着几张写满字的宣纸。
那是“沈昭昭”的笔迹——不再是江浸月那手清秀中带着风骨的小楷,而是变成了另一种略显稚气、笔画更为圆润柔媚的字体,与她的新形象完美契合。
“沈承运那边已经安排妥当。”
顾玄夜淡淡道:“他会是一位‘合格’的义父。你在乡下的‘经历’,接触过的‘乡邻’,也都已打点好,经得起查证。”
江浸月——不,此刻起,她必须是沈昭昭了——唇角勾起一抹娇俏的笑意,眼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醒:“殿下安排周密,昭昭感激不尽。”
她甚至模仿着娇憨的语气,歪了歪头,
“只是,昭昭有些好奇,为何一定要与从前……判若两人?”
这是她半年来首次提出疑问。
虽然照做了,但内心深处,她始终存着一丝不解。
仅仅是避免被晏国权贵认出,需要做到如此彻底吗?连性格、爱好、笔迹都要颠覆?
顾玄夜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这身华丽的皮囊,看到内里那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因为破绽往往藏在最细微的习惯里。”
他的声音不带感情,
“一个眼神,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一句口头禅,甚至是你偏爱某种颜色……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线索。我要的,不是伪装,是重生。你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沈昭昭,就是一个自小被富商收养、在乡下无忧无虑长大、突然被接入京城、有些娇纵、有些天真、又有着惊人美貌的商贾之女。她的过去,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与那个在风尘中打滚、周旋权贵、身负血仇的倾城,毫无瓜葛。”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酷:“记住,从你踏出这个院子开始,江浸月就已经死了。活着的,只能是沈昭昭。你的喜怒哀乐,你的言行举止,都必须符合沈昭昭的身份。任何属于江浸月的痕迹,都必须被彻底抹去。”
沈昭昭脸上的娇媚笑容不变,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了然。
原来如此。
不仅要骗过敌人,更要……彻底杀死过去的自己。
顾玄夜要的,是一个完完全全、从肉体到灵魂都为他所用的全新工具。
“昭昭明白了。”
她微微颔首,语气柔顺,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深的讥诮。
杀死过去的自己吗?
或许,这也正是她所需要的。
那个会心动、会信任、会痛苦的江浸月,早已在那场秋雨中死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对“沈昭昭”这个身份的最终打磨和测试。
顾玄夜安排了数名经验丰富的嬷嬷和暗卫,模拟各种晏京社交场合,对沈昭昭进行全方位的“考验”。
在一场模拟的贵女茶会上,她需要与其他“贵女”们谈论最新的衣料首饰、京城趣闻,言语间要带着商贾之女特有的、对金钱价值的敏锐,却又不能显得市侩,要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被娇养出的天真与不谙世事。
她做得很好,甚至能即兴编造几段在“乡下”的趣事,逗得“姐妹们”娇笑连连。
在一次“偶遇”“晏国年轻官员”的场景中,她需要展现出适度的羞涩与好奇,眼神要纯真中带着仰慕,言语要天真烂漫,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朝政一点点“幼稚”却“独特”的见解,足以引起对方的注意和谈兴。
甚至,顾玄夜还安排了一次“意外”,测试她在危机下的本能反应。
当一名“受惊的马匹”冲向她的马车时,她发出的惊呼是娇柔而惊恐的,躲闪的动作带着未经训练的慌乱,与地牢中那个能与恶狼搏杀的杀手判若两人。
事后,她拍着胸口,眼圈微红,对着前来“救援”的暗卫娇声抱怨,完全是一个受惊的千金小姐模样。
每一次测试,她都完美地扮演着沈昭昭。
她的演技日益精湛,已经能够将这个人物的外在表现与内在的情绪控制完美分离。
她可以一边用最娇嗲的语气说着傻白甜的话,一边在心底冷静地分析着对方的每一个表情和话语背后的含义。
顾玄夜站在暗处,看着她在各色人等的包围中游刃有余,看着她将“沈昭昭”演绎得淋漓尽致,心中那份满意与忌惮交织的情绪愈发浓重。
半年期限将至的一个黄昏,顾玄夜再次来到院落。
沈昭昭正坐在秋千上,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软烟罗裙,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裙摆,她仰头看着天边的晚霞,唇角带着明媚无忧的笑容,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仿佛世间一切阴暗都与她无关。
那一刻,连顾玄夜都有瞬间的恍惚。
似乎眼前这个女子,真的就是那个被保护得很好、不识人间愁苦的沈昭昭。
沈昭昭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脸上立刻绽放出惊喜娇憨的笑容,跳下秋千,像一只欢快的蝴蝶般“飞”到他面前:“殿下,您来啦!您看今天的晚霞,像不像锦缎铺满了天空?”
顾玄夜凝视着她,看了许久。
从她完美无瑕的妆容,到她眼中不掺一丝杂质的“纯真”,再到她周身散发出的、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明媚气息。
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可以了。”
“你做的很好。”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轻抚着她的脸颊,眸中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情。
“月儿……你当真是最完美的棋子……”
“殿下过誉了。”
江浸月悄无声息地避开了他的轻抚,顾玄夜眼底闪过一丝落寞,仅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眼前的女子,无论是外在的容貌、妆扮、举止,还是内在的性格模拟、情绪掌控,乃至笔迹、口音、无意识的小习惯,都与过去的江浸月、倾城彻底割裂。
她是一张被精心描绘、毫无破绽的全新画卷,是嵌入敌国最完美的一颗棋子,也是最优秀的杀手与细作。
“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吧。”
沈昭昭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如同夏花盛放,她微微屈膝,声音娇脆:“是,昭昭,定不负殿下期望。”
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绚烂的背景,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寒潭。
脱胎换骨已然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