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皇城,空气清冷湿润,汉白玉的广场上残留着未干的水迹,映照着灰蒙蒙的天空。
往日庄严肃穆的宫殿,此刻在顾玄夜眼中,却如同巨兽张开的森冷口吻。
他身着亲王常服,步履沉稳地行走在通往御书房的长长宫道上,两侧侍立的禁军如同泥塑木雕,眼神空洞,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引领他的内侍低眉顺眼,脚步匆匆,不敢与他有丝毫眼神交流。
御书房外,气氛更是凝滞。
宗人府宗令、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三位重臣垂手肃立,面色凝重,见到顾玄夜,也只是微微颔首,无人敢多言。
而五皇子顾玄朗,竟也赫然在列。
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姿态闲雅,见到顾玄夜,甚至还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三哥,你来了。父皇他……正在气头上,待会儿……”
顾玄夜目光冷淡地扫过他,没有理会这番虚伪的关切,直接对守门的内侍道:“烦请通传,罪臣顾玄夜,奉旨觐见。”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比往日更加浓郁,却压不住那股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宸帝顾臻端坐于龙案之后,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脸色愈发阴沉,他手中正拿着几页纸张,顾玄夜一眼便认出,那是被篡改过的密信副本。
刘瑾躬身侍立在侧,眼观鼻,鼻观心,如同隐形。
“儿臣顾玄夜,叩见父皇。”
顾玄夜撩袍跪倒,行大礼,声音平稳,姿态放得极低。
宸帝没有立刻叫他起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万钧之力:“顾玄夜,朕问你,你可知罪?”
“儿臣知罪。”
顾玄夜伏身,额头触地,
“儿臣不该未经父皇允准,私设耳目于晏国,行事狂悖,惹父皇忧心,此乃大罪。”
“私设耳目?”
宸帝猛地将手中的信纸摔在龙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身体前倾,目光如刀似剑,死死钉在顾玄夜身上,
“事到如今,你还敢避重就轻!朕问你,你与晏国往来,仅仅是私设耳目吗?你与他们勾结,意图窃取我玄京布防图,可是事实?!你这是通敌叛国!”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御书房内炸响。
连一旁的刘瑾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顾玄夜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与冤屈:“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心!儿臣派人潜入晏国,只为打探消息,了解敌国动向,以期日后能为父皇分忧,一雪前耻!至于玄京布防图……”
“此乃国之重器,儿臣身为皇子,岂会不知轻重?儿臣纵有万般不是,也绝不敢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此定是有人陷害栽赃!”
“陷害栽赃?”
宸帝冷笑连连,显然不信,
“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
就在这时,一旁的五皇子顾玄朗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沉痛:“父皇息怒。三哥……或许只是一时糊涂。只是……”
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
“只是这密信之上,白纸黑字,提及布防图之事,言之凿凿。而且,儿臣……儿臣近日核查北境军务交接文书,似乎也发现一些……一些三哥与边境某些来历不明的商队,资金往来颇为频繁,数额巨大,不知作何用途……”
他这番话,看似在劝解,实则是在火上浇油!
不仅坐实了密信的存在,更凭空捏造了“资金往来”的疑点,将“通敌”的嫌疑进一步加深!
顾玄夜猛地看向顾玄朗,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寒意。
顾玄朗却是一脸坦然与无奈,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父皇!”
顾玄朗趁热打铁,从袖中取出那几封被精心篡改过的密信原件,双手呈上,
“此乃都察院刘御史所得之密信原件,请父皇御览!其中关隘,儿臣……实在不敢妄加揣测,唯有请父皇圣裁!”
刘瑾连忙上前,接过密信,重新放到宸帝面前。
宸帝看着那熟悉的飞鸟暗记火漆,以及信纸上那些被添加的、触目惊心的字句,尤其是“玄京布防图”那几个字,刚刚稍缓的怒火再次被点燃,甚至更盛!
他抓起那几封信,狠狠摔在顾玄夜面前的地上!
“铁证如山!顾玄夜,你还有何解释?!”
怒吼声在御书房内回荡,震得梁柱上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落下。
宗令等三位大臣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
顾玄朗垂下的眼帘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顾玄夜看着散落在地的、那几封决定他生死的信笺,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窒息。
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父皇的耐心已经耗尽,若再不能拿出足以扭转乾坤的东西,下一刻,可能就是金殿侍卫进来将他押入诏狱!
他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情绪而带着一丝颤抖,却依旧清晰:“父皇!儿臣自知百口莫辩!但儿臣对父皇、对宸国的忠心,天地可鉴!儿臣愿以性命担保,绝无通敌叛国之心!”
他直起身,目光恳切地迎向宸帝那暴怒而猜忌的视线:“儿臣承认,儿臣有罪!罪在急于求成,罪在妄图以非常手段为国雪耻!儿臣深知,此等行径,已触犯国法,更让父皇失望痛心!儿臣……万死难赎其咎!”
他话锋一转,不再纠缠于密信真伪的辩论,而是直接拿出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筹码——那封用断腕决心写就的奏疏,以及代表他交还权势的印信虎符。
“为表儿臣悔过之心,证明儿臣绝无二志,”
顾玄夜从怀中取出那封早已准备好的奏疏,以及那只狭长的紫檀木盒,双手高高举起,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儿臣愿将私自经营于晏国之一切人员、情报网络,全数上交朝廷,听凭父皇处置!并,儿臣恳请父皇,收回儿臣所掌之京畿巡防营调遣权、北境军务协理之权!自此,儿臣愿闭门思过,恪守本分,再不过问朝政军事,只求……只求父皇能给儿臣一个洗刷冤屈、证明忠心的机会!”
他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不仅让宸帝愣住了,连一旁煽风点火的顾玄朗也瞬间变了脸色!
交还一切?交出经营多年的情报网络?甚至……交出兵权?!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在顾玄朗和宸帝的设想中,顾玄夜必然会竭力辩解,甚至会想办法反击,他们已准备好了后续的手段。
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会选择如此彻底……近乎自毁前程的方式!
刘瑾连忙上前,接过顾玄夜手中的奏疏和木盒,呈送到宸帝面前。
宸帝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先打开了那封奏疏。
上面,顾玄夜以极其恳切甚至卑微的语气,详细自陈了“罪状”,将他的“野心”包装成“忠心和孝心”,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当年国耻的愤懑和急于雪耻的焦灼,以及触犯国法后的惶恐与悔恨。
尤其最后,主动提出交还一切权柄,闭门思过……
宸帝的眉头紧紧锁起,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审视所取代。
他放下奏疏,又打开了那只紫檀木盒。
半枚青铜虎符和那枚玄铁将军印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锦缎上,象征着曾经令人生畏的权柄,此刻却如同被主人亲手献上的祭品。
御书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只剩下顾玄夜跪在地上,微微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宸帝手指无意识敲击龙案的声音。
顾玄朗心中暗叫不好,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顾玄夜竟有如此壮士断腕的勇气!
他急忙开口,试图将话题拉回“通敌”本身:“父皇!三哥纵然上交权柄,但其通敌之嫌疑,不能因此……”
“够了!”
宸帝忽然打断了他,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缓和。
他深深地看着跪在下方,姿态卑微却脊背依旧挺直的三儿子,目光在那份奏疏和兵符上来回扫视。
交出一切……这姿态,做得太足,太狠。
若他真有反心,岂会如此?
难道……真的如他所说,只是方法不当,急于求成?
那布防图之事……莫非真是有人构陷?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自己生长。
宸帝看着顾玄夜那副引颈就戮、只求清白的样子,再对比顾玄朗那急于落井下石的表现,心中的天平,开始产生了微妙的倾斜。
然而,那几封密信,尤其是“布防图”三个字,依旧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顾玄夜觉得膝盖都已麻木,御书房内的空气几乎要凝固成冰。
最终,宸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的请罪,朕收到了。兵符印信,朕也暂且收下。”
顾玄夜心中猛地一松,知道赌对了第一步!至少,父皇没有立刻将他下狱!
但宸帝接下来的话,却又将他的心提了起来:“然,通敌叛国,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岂能因你上交权柄,便一笔勾销?”
宸帝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他扫了一眼地上的密信,又看向顾玄夜:“顾玄夜,朕给你一个机会。你既声称忠于宸国,声称那些人是为打探消息,那便拿出证据来!证明你的清白!否则……”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
“朕能给你的,也能收回!”
“儿臣……谢父皇恩典!”
顾玄夜再次叩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
“儿臣定当竭尽全力,证明清白!”
他知道,危机并未解除,只是获得了喘息之机。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在一旁,五皇子顾玄朗的脸色,已然变得无比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