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夜赠谱之后,揽月轩内的气氛似乎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江浸月对他,少了几分刻意维持的疏离,多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与柔软。
那本《碧落天风曲》被她置于琴室最显眼处,偶尔抚琴,指尖流出的不再是破碎的音符,而是试图串联起谱中玄妙意境的尝试,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沉浸其中的专注与光彩。
这一日,天气有些阴沉,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甸甸的仿佛要坠下来。
顾玄夜过来时,身上带着屋外微凉的湿气。
“看这天色,怕是有一场大雨。”
他站在廊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说道。
江浸月正由蕊珠陪着在厅中做些简单的针线,闻言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道:“公子来了。”
她的目光掠过他肩头细微的水珠,对蕊珠吩咐道:“去给公子取件干爽的外袍来,再煮碗姜茶。”
蕊珠应声去了,动作麻利。
顾玄夜转身走进厅内,脸上带着笑意:“一点潮气,不碍事。倒是你,身子单薄,莫要着了凉。”
他的关心自然流露,目光落在她方才放下的绣绷上,那上面是一只初具雏形的青雀,针脚细密,配色清雅,
“月儿的女红也如此出色。”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江浸月淡淡道,引他入座。
云卷适时奉上热茶,动作轻盈,悄无声息。
喝了口热茶,驱散了身上的寒意,顾玄夜状似随意地提议:“这般天气,枯坐无趣。不若……随我去书房坐坐?近日得了几份有趣的‘商报’,记载了些宸国各地的风土人情和物产流通,或许能帮你更快了解宸国,宸国毕竟是你的故国,免得日后到了宸国,连本地特产都认不齐全。”
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提供一个消遣的选择。
书房?江浸月心下一动。
那是顾玄夜处理“事务”的地方,算是这别院里较为私密和核心的区域。
他允她进入,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试探。
她抬眸,对上他看似坦荡的目光,那里有邀请,有淡淡的期待,却没有丝毫勉强。
她知道自己应该谨慎,应该拒绝,但内心深处对情报的渴望,以及一种想要更深入了解他、参与他世界的冲动,让她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也好。”
她放下茶盏,声音平静,
“正想多知道些宸国之事。”
顾玄夜眼中笑意加深,起身道:“那便随我来。”
他的书房位于揽月轩的东侧,独立成院,环境更为清幽。
还未进门,便能看到门口侍立着两名身着黑衣、腰佩短刃的护卫,眼神锐利,气息沉稳,与寻常家丁截然不同。
见到顾玄夜,他们无声地躬身行礼,目光在江浸月身上短暂停留一瞬,带着审视,随即又恢复成古井无波。
推开沉重的梨花木门,一股混合着书卷、墨锭和淡淡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极为宽敞,三面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卷宗,分门别类,井然有序。
临窗设有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俱全,还有几叠摊开的文书。
另一侧则设有一张棋枰,一套雨过天青色的茶具,以及几张舒适的坐榻。
整个书房陈设简洁,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力感和冷肃之气。
与这冷肃形成对比的,是书房里并非空无一人。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正站在一个书架前,似乎在查找什么。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见到顾玄夜,立刻拱手行礼:“公子。”
目光转向江浸月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打量和思索。
“文先生不必多礼。”
顾玄夜摆了摆手,语气颇为客气,随后对江浸月介绍道,
“月儿,这位是文镜先生,暂居府中,帮我打理一些文书往来。”
他又对文镜道:“先生,这是江姑娘。”
“江姑娘。”
文镜再次拱手,态度不卑不亢,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人心。
江浸月微微颔首还礼:“文先生。”
她心中明了,这位文先生,绝不仅仅是打理文书那么简单,恐怕是顾玄夜的幕僚心腹。
顾玄夜让她见到此人,其意不言自明。
“公子,您要的关于南境茶马互市的卷宗,属下已找出,放在您案头了。”
文镜禀报道,声音平稳。
“有劳先生。”
顾玄夜点头,随即自然地牵着江浸月的手腕,引她走向书案旁的一张坐榻,
“坐这里,光线好些。”
他的动作自然而亲昵,江浸月手腕处的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温热和薄茧的摩擦,让她心头微跳,却并未挣脱。
文镜见状,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识趣地道:“属下还有些账目需核对,先行告退。”
顾玄夜颔首允准。
文镜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顾玄夜走到书案后,从一堆文书中抽出几份装帧普通的册子,递给江浸月:“喏,就是这些,算是商人们私下流传的见闻录,虽不如官府邸报严谨,却更鲜活有趣些。”
江浸月接过,册子封面并无名称,入手微沉。
她翻开第一页,里面并非想象中简单的风物志,而是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某地粮食收成、粮价波动、主要粮商背景、运输路线乃至当地官员与商家的关系网络。
数据详实,分析透彻,这哪里是寻常“商报”,分明是极为重要的经济与情报汇总!
她强压下心中的震动,不动声色地继续翻阅。
另一份则记录了北境边贸的情况,涉及皮毛、药材、铁矿等战略物资的流向,甚至还有对晏国边境守将性格、能力的简要分析。
“看来宸国商人,眼光颇为长远。”
她抬起眼,看向顾玄夜,语气平淡,意有所指。
顾玄夜坐在书案后,拿起一份真正的官府邸报,闻言抬眸,与她目光相接,唇角微勾:“逐利而行,自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怎么,月儿觉得有何不妥?”
他并不掩饰这些“商报”的特殊性,反而以一种默契的姿态,将她拉入了这个信息共享的圈子。
“并无不妥。”
江浸月垂下眼帘,指尖拂过纸页上关于晏国边境的内容,心中波澜起伏,
“只是觉得,经商之道,亦如用兵,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更广阔的层面。
“说得好!”
顾玄夜抚掌,眼中露出赞赏之色,
“月儿果然见识不凡。那你看看这份,”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从她手中抽出另一本册子,翻到某一页,指给她看,
“这是关于漕运的,去年南方水患,漕运受阻,京城米价飞涨,背后就有几家大粮商联手操纵的影子……依你之见,若欲平抑粮价,当从何处着手?”
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清冽的气息,手指点在那复杂的利益关系网络上,目光却灼灼地看着她,带着考较,更带着一种引为“同道”的期待。
江浸月凝神看去,脑中飞速运转。
她在醉仙楼周旋于权贵之间,听多了政商勾结的龌龊,对这类事情并非一无所知。
她仔细看着那错综复杂的关系图,沉吟片刻,道:“堵不如疏。强行打压,易生民变,且牵扯利益过广。或可双管齐下,一方面由官府出面,从受影响较小的地区紧急调运平粜,稳定民心;”
“另一方面,查明其中牵线搭桥的关键人物,许以好处,或抓住把柄,从其内部瓦解联盟,方能事半功倍。”
她声音清晰,分析条理分明,直指要害。
顾玄夜眼中赞赏之色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惊喜:“妙!月儿此策,深得权衡之术精髓,比那些只会空谈仁政的腐儒强多了!”
他看着她,仿佛发现了稀世珍宝,
“那你再看,若想插手漕运,分一杯羹,又当如何布局?”
就这样,两人在这间充满了权谋气息的书房里,对着那些看似是“商业情报”实则是军政要闻的卷宗,一问一答,深入探讨。
从漕运到盐铁,从各地物产到官员背景,顾玄夜的问题逐渐深入,而江浸月的回答也越发显示出她过人的洞察力和敏锐的政治嗅觉。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庇护的孤女,而是在与他进行一场智力上的平等交锋。
她感觉自己在触碰这个帝国真实的脉络,在参与一场无声的棋局。
这种被信任、被需要、被视为“伙伴”的感觉,如同最醇的酒,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沉醉。
期间,文镜先生曾进来一次,送上一封火漆密信。
顾玄夜当着她面拆开,快速浏览后,甚至随口问了她一句对信中提及的某位官员调动的看法。
江浸月基于刚才看到的“商报”信息,谨慎地给出了分析,顾玄夜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窗外,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琉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但书房内,烛火通明,茶香袅袅,两人对坐讨论的身影被投映在墙壁上,气氛竟有种奇异的融洽与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歇,天色也昏暗下来。
顾玄夜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眉心,笑道:“不知不觉竟聊了这许久,饿了吧?我已让人备了晚膳。”
江浸月这才惊觉时光飞逝。
她看着眼前这个与她分享了大量机密信息的男子,他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真实。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在她心中涌动,有获取情报的满足,有智力交锋的快意,更有一种逐渐沉溺的危机感。
她站起身,轻声道:“好。”
离开书房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巨大的书案和满架的卷宗。
她知道,从踏入这间书房的那一刻起,顾玄夜在告诉她,他已经将她视为最信任的人……
她不再仅仅是他的知己,更像是他精心培养的、不可或缺的……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