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洗刷过的清晨,天空呈现出一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蔚蓝。
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将永熙城宫殿的琉璃瓦映照得流光溢彩,恍若天上宫阙。
然而,这绚烂之下,永熙宫那巍峨的朱红宫门,如同巨兽沉默的咽喉,散发着森严冰冷的气息。
宫门前汉白玉的御道被雨水冲刷得洁净无尘,两侧身着锃亮甲胄、面无表情的禁军侍卫如同雕塑,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无声地宣告着皇权的至高无上与不可侵犯。
数辆装饰简朴、规格统一的青幄小车,静悄悄地停在指定的侧门外。
这些都是今日一同入宫的几位低阶宫嫔的车驾。
与沈昭昭同批入宫的,还有另外两位女子。
一位是出身书香门第、父亲仅是七品编修的文雅女子,另一位则是地方小吏之女,眉眼间带着几分怯懦。
她们的家世与沈昭昭这“皇商义女”相比,似乎还要稍逊一筹,此刻正由内监引着,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不敢抬头多看那巍峨的宫墙一眼。
沈昭昭在蕊珠和云卷的搀扶下,最后一个下车。
她今日穿着一身符合美人品级的、藕荷色缠枝莲纹的宫装,裙摆不大,料子也算不上顶好,但穿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番清丽风姿。
乌黑的青丝绾成了简单的双环髻,只簪了几朵新鲜的玉簪花并一支素银簪子,脸上薄施粉黛,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昨夜可能留下的任何疲惫痕迹,只凸显出那份娇媚天成。
她微微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脚前三尺之地,步伐不疾不徐,严格按照严嬷嬷教导的步幅行走,姿态恭顺而柔美。
引路的内监是个面白无须、眼神活络的中年人,姓李。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这三位新晋宫嫔,目光在沈昭昭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恭敬模样。
“三位小主,请随奴才来。初入宫闱,需先去凤仪宫叩谢皇后娘娘恩典,聆听训示。”
李公公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宫内中人特有的圆滑腔调。
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宫门,每过一道门,身后的世界仿佛就被隔绝一分。
宫墙之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带着檀香、陈木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众多女子长久居住而产生的脂粉香气。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匆匆而过的、穿着各色宫装的身影。
偶尔有捧着物品的宫女太监低头快步走过,见到他们这一行,便立刻侧身避让,垂首肃立,待他们走过才敢动弹,规矩森严得令人窒息。
那位文雅女子紧张得手心冒汗,几乎要同手同脚。
另一位小吏之女更是脸色发白,眼神惶恐。
唯有沈昭昭,看似低眉顺目,实则眼角的余光早已将沿途的路径、重要的宫殿方位、巡逻侍卫的交接规律,一一记在心里。
她注意到,越往深处,宫殿越发宏伟,守卫也越发严密,空气中那种无形的压力也越发沉重。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气势恢宏、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的宫殿出现在眼前。
殿前匾额上,是三个鎏金大字——凤仪宫。
这里,便是六宫之主,柳皇后的居所。
殿前早已有宫女等候。
见他们到来,一名穿着体面的掌事宫女上前,与李公公低声交接了几句,然后目光扫过三位新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后娘娘已在殿内等候,三位小主请随奴婢入内。殿内需保持肃静,不可直视凤颜,不可擅自出声,一切需按规矩行事。”
殿内空间开阔,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梁柱皆是上好的金丝楠木,雕刻着繁复的凤穿牡丹图案。
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兰麝之香。两侧侍立着数名宫女太监,皆是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柳皇后柳云舒端坐在正殿中央的凤座之上,穿着一身明黄色的百鸟朝凤宫装,头戴九龙四凤冠,珠翠环绕,雍容华贵。
她容貌端庄秀丽,眉眼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与一种沉淀下来的书卷气,只是眼神过于平静,平静得近乎淡漠,让人窥探不出丝毫情绪。
三人按照引导,在指定的蒲团上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
“臣妾沈氏(文氏、赵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细微的颤抖。
“平身。”
柳皇后的声音响起,温和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如同玉石相击,清晰而冰冷。
三人谢恩起身,依旧垂首敛目,不敢抬头。
柳皇后的目光缓缓从三人身上扫过,在沈昭昭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略长了那么一瞬。
她早已看过画像,知晓此女容貌出众,但亲眼所见,那份鲜活动人的娇媚,依旧超出了画像所能呈现的范围。
尤其是眼尾那一点朱砂痣,恰到好处地点亮了整张脸,让她在这庄重的大殿里,如同一枝悄然绽放的娇花,引人注目。
“既入宫门,便是皇家的人。”
柳皇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宫闱重地,规矩为先。需谨记《女诫》《内训》,恪守妇德,安分守己,和睦宫闱,尽心侍奉陛下。不可恃宠而骄,不可搬弄是非,更不可行差踏错,损及皇家颜面。”
她的训诫条理清晰,语气平稳,却字字千钧,带着无形的压力。
那位文雅女子和赵姓女子听得身子微微发颤,连声应是。
沈昭昭也柔顺地应着:“臣妾谨记娘娘教诲。”
她的声音娇柔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敬畏。
柳皇后微微颔首,对身旁的女官示意。
女官上前一步,朗声道:“皇后娘娘赐下宫规、锦缎、首饰,望三位小主谨守本分,好自为之。”
有宫女端着赏赐之物上前。
赐给沈昭昭的,是一套《女则》,两匹颜色素雅的宫缎,和一对成色普通的玉镯。东西不算丰厚,却也符合她美人的身份和皇后一贯“公允”的做派。
“谢皇后娘娘赏赐。”
三人再次叩谢。
从凤仪宫出来,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那位赵姓女子甚至轻轻拍了拍胸口,小脸依旧煞白。
李公公再次上前,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三位小主的居所已经安排妥当。柔美人居流云殿西配殿,文美人居听雪阁东厢,赵宝林居采薇苑北屋。请随奴才来。”
流云殿位置不算偏僻,但也绝非靠近帝王常居的宫殿。
它是一座三进的院落,主殿空置,沈昭昭被安排在西边的配殿。
殿内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一应器具俱全。
配殿不算宽敞,但光线尚可,窗外可见一角小小的庭院,种着几株芭蕉。
蕊珠和云卷,以及另外两名分配给她的、年纪更小些的宫女太监,早已在此等候。
见到沈昭昭,连忙上前行礼。
“奴婢(奴才)参见柔美人。”
沈昭昭微微抬手,声音温和:“都起来吧。”
她目光扫过这方小小的天地,以及眼前这几位将与她在这深宫中朝夕相处的人,心中一片冰凉的清明。
她知道,从踏入这道宫门开始,她就不再是沈昭昭,而是晏帝后宫无数妃嫔中的一个——柔美人。
过去的身份、情感、甚至自我,都必须被彻底掩埋。
眼前的流云殿,不过是这巨大牢笼中的一个小小格子。
而她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被雨水洗刷得翠绿欲滴的芭蕉叶,阳光透过叶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这宫墙之内的风,才刚刚开始吹起。
而她,已然做好了迎接一切风暴的准备。
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而坚定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