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夜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一字一句砸在江浸月几近麻木的心上。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她脸上,与她自己那早已分不清是雨是泪的湿冷混在一起。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始终对你有些许真情……”
真情?在这满盘算计、步步为营的棋局里,这点所谓的“真情”,何其可笑,又何其廉价!
像是不小心滴入墨汁的清水,瞬间便被吞噬得无影无踪,却还要被拿出来作为粉饰太平的借口。
“……儿女情长于江山社稷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
原来,她视若珍宝的情感,在他宏大的蓝图里,轻如尘埃,可以随时为了“大局”而牺牲、而践踏。
“……我承诺待我一统江山便封你为后,这绝非虚言……”
皇后之位?那曾经让她心生憧憬的承诺,此刻听来,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一个捆绑她、让她心甘情愿赴死的华丽诱饵。他用她最渴望的东西——名分、认可、站在他身边的资格——来作为驱使她的鞭子。
“……你的能力与才智有目共睹,你既能助我也能毁我,只有你成为我的皇后,成为我的助力,我才能高枕无忧……”
看,这才是部分真心话。
他忌惮她。
忌惮她的智慧可能带来的反噬。
所以,要么将她彻底绑上他的战车,用皇后之位和所谓的“共享江山”来收买、来安抚;要么,恐怕就是……毁掉。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像是一把更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心底那扇尘封着血与火、仇恨与痛苦的大门。
“……退一步来说,你不仅仅是为了我,更是为了宸国。”
“你别忘了,你的父母当初是如何死在晏军之下的!”
父母……望北关城破那日的冲天火光,父母将她藏入竹筐时那绝望而不舍的眼神,晏兵狰狞的面孔,冰冷的刀锋刺破亲人胸膛的惨状……
那些被她强行压抑、试图在顾玄夜编织的温柔幻梦中遗忘的惨痛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
“……如今宸晏两国水火不容,若江山不能一统,晏国不灭,战争永无止境!如今的和平是用宸国耻辱的求和换来的!若两国再次交战,到那时,百姓流离失所,更有无数人像你父母那般死于战火!”
“你可以不为了我入敌国为间,那若是为了国家大义呢?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晏国铁蹄再次踏破宸国山河吗?王昭君尚可用一生幸福换取边境和平,你为何不可?你且记住,你是宸国的子民!”
“宸国的子民……”
这五个字,如同惊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是啊,她是宸国人!
她的根在望北关,她的血脉里流淌着宸国人的血!
她的父母、她的家园,都毁于晏国的铁蹄之下!
她自己,更是被晏军掳走,卖入那不见天日的勾栏之地,受尽屈辱与磨难!
这血海深仇,这刻骨的屈辱,她怎能忘?怎敢忘?!
顾玄夜卑鄙吗?卑鄙至极!
他利用了她的感情,欺骗了她的信任。
但他这番话,却精准地戳中了她灵魂深处最无法回避的痛点——国仇家恨。
她可以恨顾玄夜,可以唾弃他的虚伪与利用。
但她无法否认,晏国是她的仇敌,是造成她一生悲剧的根源!
而宸国,是她的故国,是父母誓死守护的土地。
如果……如果潜入晏宫,不仅仅是为了顾玄夜的野心,更是为了复仇,为了阻止更多的宸国百姓像她父母一样惨死,为了这片生养她的土地不再受战火蹂躏……
如果……如果答应他,不仅能借助他的势力报仇雪恨,还能有机会……获取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顾玄夜说得对,她有能力。
这能力,可以用来辅佐他,自然也可以用来……为自己谋取利益。
皇后之位?且不论真假,这至少是一个明确的、可供争夺的目标。
即便他日后反悔,她手中难道就不能掌握他的把柄与弱点吗?
在这权力的游戏中,谁利用谁,还未可知!
既然真心求而不得,那便去追逐那实实在在、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
爱情?那不过是镜花水月,是这世间最不可靠的东西!
从今往后,她江浸月,只信自己,只信握在手中的权柄!
滔天的恨意与对权力的渴望,如同两种剧烈的燃料,在她心中混合、燃烧,奇异地压制住了那蚀骨的伤心与绝望。
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眼中的混乱与痛苦被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所取代。
她停止了挣扎,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床榻上,湿透的衣衫勾勒出她纤细却紧绷的身体线条。
她抬起眼,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顾玄夜,那双曾经盛满柔情蜜意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深得让人心悸。
顾玄夜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体的变化,从剧烈的抗拒到此刻冰冷的沉寂。
他知道,他混合着威胁、利诱与国家大义的话语,起了作用。
他看到了她眼中翻涌的仇恨,也看到了那仇恨之下,逐渐凝聚成的、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野心与算计。
良久,就在顾玄夜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一声冰冷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的轻笑,从她苍白的唇间逸出。
“如你所愿,太子殿下。”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冰棱一样刺入顾玄夜的耳膜。
“浸月,”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
“定将不负殿下‘期望’。”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也带着一种踏上新战场的宣告。
顾玄夜知道,她听进去了,并且做出了选择。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计划得逞的松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他仿佛亲手释放出了一头不再受情感束缚、只为仇恨与权力而活的猛兽。
他撑起身子,稍微拉开了与她的距离,试图缓和一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语气也软了下来:“月儿,我对你,是有几分真情,并非完全的算计……”
“殿下。”
江浸月冷冷地打断他,唇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愈发明显,
“既然你我已经‘坦诚相待’了,便不用再搞虚情假意那一套了。”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抵那颗充满了权衡与算计的内心。
顾玄夜所有试图挽回或者说粉饰的话,都被她这毫不留情的冰冷堵了回去。
他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只剩下交易与算计的模样,心中一阵烦闷与刺痛。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吐出那个计划开始,就已经彻底碎裂,无法弥补了。
他沉默地闭上了嘴,缓缓直起身,站在床榻边,看着如同失去所有生气般躺在那里、眼神却冰冷锐利的女子。
窗外的雨声依旧未停,敲打着这个注定无眠的夜晚。
决裂,已成定局。
从此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从虚假的温情,彻底转变为赤裸裸的互相利用与合作。
而她,将不再是被动的棋子,而是手握仇恨与野心、主动踏入这场博弈的……执棋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