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东宫的银杏已落了大半,只剩下几片顽固的金叶在枝头瑟缩。
风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过宫墙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谁哀泣。
顾玄夜命人在锦瑟院的暖阁里备了一桌酒菜。
菜色精致,都是江浸月平素爱吃的,一壶烫得正好的金华酒散发着醇厚的香气。
他亲自为她布菜,举止依旧温柔体贴,仿佛前几日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从未发生过。
江浸月安静地坐着,并未动筷。
她看着他,试图从他完美的面具下找到一丝裂痕,一丝愧疚,或者……哪怕只是一丝真实。
然而没有,他依旧是那个沉稳雍容的太子殿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酒过三巡,顾玄夜放下银箸,目光落在江浸月清减几分的脸庞上,终于切入了正题。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却也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月儿,”
他唤着她的小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如今我虽入主东宫,但根基未稳,仍需韬光养晦,暂避锋芒。你可明白?”
江浸月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骤然发出嗡鸣。
她抬眸,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父皇虽年迈体衰,但要让他主动退位,尚需时日,更需……足以震动朝野的功绩。”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住她,
“唯有灭了晏国,一统江山!届时,父皇再无理由,也再无能力阻拦,这宸国的万里河山,才能真正由我掌控!我才能真正……许你一个无人可以撼动的未来,一个真正安稳的将来!”
他的话语带着炽热的野心,也带着一种将她完全卷入其中的笃定。
“而我需要你,月儿。”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随即收回,眼神暗了暗,但语气更加坚定,
“唯有你能助我完成这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他终于图穷匕见,将那个酝酿了两年、隐藏在所有温情背后的残酷计划,和盘托出——当然,他巧妙地隐去了最初就是刻意接近、利用感情的部分,只将这一切描绘成“形势所迫”下的“最佳选择”。
“我希望你能潜入晏宫,以你的美貌与智慧,成为楚天齐的妃嫔。从内部接近他,魅惑他,获取他的信任,探听晏国的核心机密,若能……若能令其沉迷享乐,荒废朝政,便是大功一件!”
他的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
“待我大军挥师南下,一统两国之日,你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我们的江山,唯一的皇后!”
“皇后?”
江浸月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一瞬间,所有的迷雾都散去了。
那些若有似无的不安,那些被搪塞的承诺,那些看似尊重实则疏离的克制……原来,从头到尾,她都只是他手中最锋利、也最可以随时牺牲的那枚棋子!
所有的温情脉脉,花前月下,乃至那共享江山的誓言,都是精心编织的、裹着蜜糖的剧毒!
爱意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炭火,发出刺耳的嗤响,瞬间化为刻骨的恨意与灭顶的绝望。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冷,带着无尽的嘲讽:“顾玄夜……原来这才是你的最终目的……”
她抬起眼,眸中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被欺骗后的冰冷与破碎,
“可笑……我还在傻傻地相信,你会兑现承诺,娶我为妻……当真是可笑至极!”
“月儿!”
顾玄夜试图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再次祭出那苍白的誓言,
“我发誓!若我夺得江山,必立你为后!届时,你我共享这天下……”
“顾玄夜!”
江浸月猛地打断他,声音尖锐,带着泣血的质问,
“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你说你爱我?可你却要把我送进敌国皇帝的龙榻?!倘若你真的爱我,会将心爱的女人,亲手推向别的男人吗?!你告诉我,当真会吗?!”
她的质问,如同利刃,一刀刀剖开他虚伪的表象。
顾玄夜语塞,面对她泣血般的目光,他竟无法直视。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想要告诉她这其中也有几分真心,可那些话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沉默。
这沉默,在江浸月看来,便是最彻底的默认。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她的脑海,让她浑身冰冷。
“难怪……”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绝望,
“难怪你当年在醉仙楼拍下我的初夜,却从不碰我……打从一开始,你就在利用我对吗?!你所谓的珍视,所谓的克制,不过是为了保住我这‘清白之身’,好让你能将我这枚棋子,更完美地送入晏帝的寝宫!是不是?!”
她想起过往种种细节,那些被她忽略的蛛丝马迹此刻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无比清晰、也无比残忍的图画。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顾玄夜的沉默,如同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她心中仅存的侥幸。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只是无声地滑落,一滴,两滴……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滚落,在下颌处汇聚,然后滴落在她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泪湿的脸上,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的美感,如同被风雨摧折的名花,带着一种即将凋零的凄艳。
她一直心存警惕,总觉得他别有用心。
可她明知可能是陷阱,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
因为她在赌,赌他的真心,赌自己这坎坷半生,终于遇到了一份真实不虚的情意。
可是,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江浸月猛地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甩了顾玄夜一个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暖阁内格外刺耳。
顾玄夜的脸偏向一边,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痕。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激烈。
江浸月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像逃离炼狱一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暖阁,冲出了锦瑟院,冲出了这座金碧辉煌、却埋葬了她所有幻想与真心的东宫。
夜风凛冽,吹在她泪痕交错的脸上,如同刀割。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拼命地跑,沿着长长的宫道,穿过一道道宫门,仿佛要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欺骗与绝望彻底甩掉。
绣鞋跑丢了,罗袜被粗糙的地面磨破,脚底传来钻心的疼痛,她却浑然不觉。
直到力气耗尽,肺部如同火烧般疼痛,她才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摔倒在冰冷的宫墙之下。
她蜷缩在阴影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在空旷的宫巷中低低回荡。
月光依旧冷冷地照着,照着她狼狈的身影,也照着东宫方向那片象征着无上权力、却也埋葬了真情的巍峨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