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大会的余热尚未散尽,“听雪轩”门前每日依旧车马不绝。
然而江浸月却并未沉溺于这份虚浮的热闹,她深知,那些慕名而来的客人中,大多是为“倾城”之名与才色所吸引,真正能触及灵魂的交谈,寥寥无几。
她如同一个耐心的渔夫,在喧嚣的人海中,静静等待着值得下钩的鱼儿。
这日午后,蕊珠进来禀报,语气带着几分异样:“姑娘,楼下有位客人,甚是奇怪。穿着半旧不新的青布直裰,像是寒门学子,却又气度不凡。嬷嬷让几位姐姐去招待,他都只是冷淡地摆手,独自坐在角落,只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炒青’,对着窗外枯坐,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江浸月正在临帖,闻言笔尖微微一顿。
醉仙楼是销金窟,来往非富即贵,这般打扮又举止孤高的客人,确实少见。
“可知他姓名?”
她放下笔,问道。
“听引客的小厮说,好像姓寒,自称寒山客。”蕊珠回道,
“姑娘,可要打发了他?看他那样子,也不像能拿出多少银钱听曲的。”
“寒山客……”
江浸月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透着冷寂与疏离的别号,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不必,我下去看看。”
她并未盛装,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也未佩戴过多首饰,只让蕊珠重新沏了一壶自己平日喝的、香气清远的“庐山云雾”,便款步下了楼。
大厅角落的窗边,果然坐着一个青衫男子。
他约莫十七八年纪,面容清癯,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之色,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蒙尘的宝剑,偶尔闪过的光芒透露出不凡的内蕴。
他面前的桌上,那壶廉价的“炒青”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江浸月没有立刻上前,她站在不远处的廊柱旁,静静观察了他片刻。
她的目光掠过他洗得发白的袖口,注意到他腰间悬挂着一支不过巴掌大小、色泽深紫、油光发亮的旧木箫,箫尾系着一根褪色的墨绿丝绦。
他敲击桌面的手指,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
就在此时,那男子似乎被窗外什么景象触动,极低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吟诵了一句:“……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声音虽轻,但江浸月耳力极佳,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杜甫《天末怀李白》中的句子,感慨文人命运多舛,小人当道。
在此繁华之地,吟出如此沉郁悲凉的诗句,此人心中块垒,非同一般。
江浸月心中微动,示意蕊珠留在原地,自己端着那壶新沏的“云雾”,缓步走了过去。
“先生可是在等人?”
她声音温和,如同春风吹拂柳梢,打破了角落的寂静。
那男子闻声转过头,看到江浸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淡与戒备。
“不曾。”
他言简意赅,语气疏离。
江浸月并不介意,自顾自地将那壶“炒青”移开,将自己带来的“云雾”斟了一杯,轻轻推到他面前,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为友人续杯。
“秋日燥热,凉茶伤身。这壶‘云雾’虽非名品,却也清冽,先生不妨一试。”
男子看了看杯中澄碧的茶汤,又抬眼看了看江浸月,眼神中的戒备稍减,但依旧没有动。
“姑娘是?”
“醉仙楼,倾城。”
江浸月在他对面坐下,姿态从容,
“见先生独坐良久,眉宇间似有郁结之色,可是遇到了难处?”
男子嘴角扯出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难处?在这醉仙楼中,与姑娘谈难处,岂非可笑?”
他显然将江浸月当成了那些只会曲意逢迎、谈论风花雪月的寻常妓子。
江浸月却不恼,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支旧木箫上,微微一笑:“先生这支紫竹箫,看似朴素,但木质紧密,色泽沉郁,应是多年老料,且时常摩挲吹奏吧?箫音清幽,最宜抒怀。先生心中块垒,或许不便与人言,但可寄于箫声。”
男子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抚了一下那支旧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没想到,一个青楼女子,竟能一眼看出他这箫的不凡,并能道出箫音特质。
江浸月趁着他心神微动的刹那,将目光转向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方才听先生吟哦‘文章憎命达’,杜工部此诗,道尽古今才士之悲。想来先生亦是怀瑾握瑜之士,只是时机未至,龙困浅滩,故而心中郁愤,难以排遣吧?”
这番话,如同精准的银针,一下子刺中了男子心中最隐秘的痛处。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江浸月,不再是之前的冷淡和嘲讽,而是充满了审视与震惊!
“你……你读过杜诗?”
“闲来无事,胡乱翻看些杂书,让先生见笑了。”
江浸月谦逊地垂下眼帘,随即又抬起,目光清澈而真诚,
“其实,先生又何必自困于‘魑魅喜人过’的悲叹?杜工部虽命途多舛,然其诗篇光耀千古,其精神永存。大丈夫立于世,一时之困顿犹如云遮月,终有云开月明之时。重要的是,心中那一点不灭的星火,那追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是否依旧炽热。”
她没有空泛的安慰,没有廉价的同情,而是直接与他探讨诗句背后的精神,甚至引出了儒家士子的终极理想!
这完全超出了对一个青楼女子的认知范畴!
男子彻底动容了!
他怔怔地看着江浸月,看着她那张清艳绝伦却毫无媚态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与他产生共鸣的、对理想与命运的思考。
他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和一个风尘女子交谈,而是在与一位学识渊博、见解独到的知己论道!
他心中的坚冰,在这一刻,悄然融化了一道裂缝。
“姑娘……高见!”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在下寒浔,字子渊。适才多有怠慢,还请姑娘海涵。”
“寒先生客气了。”
江浸月微微一笑,知道突破口已经打开。
她没有急于打探他的来历,而是就着方才的话题,与他探讨起诗词歌赋,古今兴替。
她引经据典,见解不凡,却又总能恰到好处地引导话题,让寒浔将胸中的抱负、对时局的看法、乃至屡试不第的苦闷,都一一倾吐出来。
寒浔只觉遇到了平生难得的知音。
在这纸醉金迷之地,竟有女子能理解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能与他探讨经世致用之学,甚至能对他科场失意给予真诚的鼓励而非怜悯!
他越谈越是投机,只觉胸中块垒渐消,连日来的阴郁都散去了不少。
不知不觉,日头已然西斜。
寒浔起身,郑重地对江浸月长揖一礼:“今日与姑娘畅谈,寒某受益匪浅,感激不尽!今日银钱所限,无法厚酬,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江浸月起身还礼,语气真诚:“先生言重了。能与先生清谈,是倾城的荣幸。望先生勿忘今日所言,坚守本心,静待时机。”
寒浔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中,然后才转身,大步离去。
那背影,虽依旧清瘦,却仿佛重新注入了力量,不再似来时那般孤寂落寞。
蕊珠这才走上前,低声道:“姑娘,这位寒公子,看起来不像是有钱的主……”
江浸月望着寒浔消失的方向,目光悠远:“蕊珠,你看人,不能只看衣衫和钱囊。此子腹有乾坤,气度内蕴,绝非池中之物。今日种下善缘,他日或许能得一片荫凉。”
她不知道寒浔未来能走到哪一步,但她相信自己的眼光。
在这权力交织的永熙城,多一个潜在的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而这“知音”之名,或许比金银珠宝,更能打动某些真正有价值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