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帘后的洞穴，入口远比想象中狭窄，更像一条被水流常年冲刷侵蚀出的、曲折向上的岩石甬道。
冰冷刺骨的河水从上方倾泻而下，形成一道厚重的水幕，砸在头顶和肩膀上，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让人站立不稳。
水声在狭窄空间里被放大成震耳欲聋的咆哮，吞没了一切其他声响。
王胖子背着陈默，和冷青柠一起，几乎是闭着眼睛，凭借着阿雅指示的最后方向和求生的本能，埋头冲进了水帘之后。
水流立刻将他们吞没、推搡，视线一片模糊，呼吸极其困难。
但幸运的是，水流虽然湍急，通道的走向却是倾斜向上的，而且内部空间比入口看起来要稍微宽敞一些，至少能让人在激流中勉强维持头部露出水面呼吸。
“抓紧我！抓紧！”
王胖子的吼声在水声中显得断断续续，他一只手死死抓着陈默环在他脖颈上的右臂，另一只手和双脚则在湿滑的岩壁上拼命寻找着任何一点凸起或凹陷，像一只绝望的壁虎，一寸一寸地向上攀爬、逆流挪动。
冰冷的水流不断冲击着他的口鼻，呛得他连连咳嗽。
冷青柠紧随其后，她将登山杖横咬在嘴里，陈默手中那龙骸肋骨散发的土黄色光晕在激荡的水花和幽暗的通道中，成为唯一稳定而温暖的光源，指引着方向。
她手脚并用，展现出惊人的柔韧性和毅力，不时还腾出手拉王胖子一把。
陈默伏在王胖子背上，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摇摆。
冰冷的河水让他因失血和毒素而滚烫的身体得到了暂时的、近乎残酷的降温，反而刺激着神经保持了一丝清明。
他能感觉到身下王胖子每一次肌肉的贲张和颤抖，能听到他粗重如风箱的喘息，能感受到冷青柠不时伸来的、同样冰冷但坚定的援手。
左臂的麻木感依旧，但伤口处那种火烧火燎的灼痛似乎被冰水镇住了一些。
两块龙骸传来的温热感与周身的刺骨冰寒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在冰冷死寂的深潭底部，有两簇微弱但顽强不灭的炭火，护着他心口最后一点生机。
攀爬，无尽的攀爬。时间在冰冷、黑暗和竭力挣扎中失去了意义。
手臂酸麻得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指尖在粗糙的岩石上磨破，火辣辣地疼。
肺部因为缺氧和呛水而刺痛。每一次以为到了尽头，拐过一个弯，面前依旧是向上延伸的、被激流覆盖的黑暗通道。
就在王胖子几乎要力竭松手，冷青柠也感到眼前阵阵发黑的绝望时刻——
前方水流的声音，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震耳欲聋的、在狭窄通道里反复冲撞的轰鸣声，似乎变得……开阔了？水流的冲击力也明显减弱了一些。
紧接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不同于龙骸光晕和任何水下荧光的光线，从上方透了下来。
不是绿色，不是黄色，而是一种……灰白色的，带着自然气息的微光。
“光！前面有光！”
冷青柠吐掉嘴里的登山杖，嘶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王胖子精神一振，不知从哪里又榨出一股力气，手脚并用，朝着那微光的方向奋力攀去。
水流越来越缓，通道越来越开阔。那灰白色的光也越来越明显。
终于，他们冲出了最后一段被水流半淹没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穹窿状洞窟，顶部并非完全封闭，而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和孔洞。
此刻，正是黎明时分，淡青色的天光从那些高不可及的裂缝中渗透下来，经过洞窟内弥漫的、如同轻纱般的水汽折射、散射，形成一道道斜斜的、朦胧而圣洁的光柱，刺破了洞窟内沉淀了亿万年的黑暗。
光柱中，无数微小的水珠和尘埃飞舞，如同金色的精灵。
洞窟底部，是一个面积广阔、深不见底的幽潭。
潭水呈现出一种极深的墨绿色，平静无波，仿佛一块巨大的、吸收了所有光线的墨玉。
他们刚才攀爬上来的水道出口，就在潭边的岩壁上，一股不小的水流正哗哗地注入潭中，激起圈圈涟漪，打破了潭面绝对的平静。
潭水边缘，是湿润的、布满卵石和沙砾的浅滩，再往外，则是嶙峋的礁石和向上延伸的、长满蕨类和苔藓的斜坡，通向洞窟更高处那些透光的裂隙。
空气！新鲜的、带着山林晨雾和草木清香的空气，涌入他们几乎被地底污浊气息和血腥味麻痹的鼻腔！
虽然依旧潮湿冰凉，但这无疑是生命的空气！
“出来了……我们……出来了……”
王胖子背着陈默，踉跄着走上浅滩，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卵石上。
将陈默小心地放下，自己也瘫倒在地，像一条离水的鱼，张大嘴巴，贪婪地、剧烈地呼吸着，眼泪混着脸上的水渍一起流下，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
冷青柠也几乎是爬着上岸的，她跪在浅滩边，双手撑地，同样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喜悦冲击着她，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默仰面躺在冰冷的卵石上，睁大眼睛，望着洞窟顶部那些裂缝中投下的、宛如神迹般的天光。
光线并不强烈，甚至有些朦胧，但对他而言，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温暖、最美丽的光芒。
他贪婪地看着，仿佛要将这光明深深烙印在视网膜和灵魂深处。
左臂的伤，周身的寒冷和疼痛，依旧存在，但在这天光下，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短暂的静默，只有三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潭边水流注入的哗哗声。
“噗通！”
一声轻响从潭中央传来。
三人警惕地望去，只见潭水中央泛起涟漪，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冒了出来，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然后以优雅而有力的姿态，朝着岸边游来。
是阿雅。
她显然也经历了与那盲眼巨兽的周旋，身上的衣物湿透紧贴，脸上带着新的擦伤和疲惫，但眼神依然清澈明亮，动作利落。
她很快游到浅滩边，站起身，水珠顺着她乌黑的长发和矫健的身躯滚落。
她走到三人面前，目光首先落在躺着的陈默身上，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和左臂的伤口，眉头微蹙：“他中毒了？伤口处理过吗？”
“处理过，用了血清，但不知道对不对症。”冷青柠挣扎着坐起来，声音沙哑，“阿雅，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们一次。”
阿雅摇摇头，没多说什么，蹲下身，从自己腰间一个防水的皮囊里取出几片晒干的草药叶子，放在嘴里快速嚼碎，然后敷在陈默左臂伤口周围的皮肤上。
“这是山里的解毒草，能缓解一些外毒，清散热毒。对他的情况有帮助，但不能根治。”
草药敷上，传来一阵清凉辛辣的感觉，陈默感觉伤口周围的灼热和肿胀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丝。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阿雅……那怪物……”
“那是‘镇渊鼍’，靠地脉阴气和暗河盲鱼为生，一般不离开深水区，也不主动攻击岸上生物。但你们身上的血腥味和外来气息刺激了它，加上山体崩塌地气混乱，它有些躁动。”
阿雅简洁地解释，同时检查了一下王胖子和冷青柠的状况，“你们体力透支严重，都有失温和外伤，必须立刻生火取暖，处理伤口，补充能量和水分。这里暂时安全，跟我来。”
她站起身，示意他们跟上，然后转身朝着洞窟一侧，那片长满蕨类植物的斜坡走去。
王胖子和冷青柠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冷青柠重新拿起登山杖和背包，王胖子则再次背起陈默，跟着阿雅，艰难地爬上斜坡。
斜坡上方，靠近一处透光裂缝的下方，有一片相对干燥平坦的岩石平台，平台上甚至有人工修整过的痕迹——
一个简陋的、用石块围成的火塘，里面还有陈年的灰烬；旁边堆着一些干燥的树枝和苔藓，显然是阿雅或她的前人准备的；岩壁凹处还放着几个密封的陶罐。
阿雅动作麻利，很快就用火镰引燃了干燥的苔藓，添上细枝，燃起了一堆温暖明亮的篝火。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驱散了洞窟的阴寒，也照亮了四人狼狈却幸存的面容。
“把湿衣服脱下来烤干，靠近火堆取暖。伤口重新清洗包扎。”
阿雅一边说着，一边从陶罐里倒出一些清水，递给每人。
她又拿出一些用叶子包裹的、硬邦邦的肉干和某种块茎植物，放在火边烘烤。
温暖的火光，干净的水，还有即将得到的食物，这一切都像梦境一样不真实。
王胖子和冷青柠依言，脱掉湿透的外衣，只留贴身衣物，靠近火堆，贪婪地汲取着热量，身体因为骤然回暖而不由自主地颤抖。
冷青柠重新为陈默和自己处理了伤口，王胖子也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擦伤和淤青。
陈默靠着一块较为平坦的岩石坐着，裹着阿雅递过来的一张粗糙但干燥的兽皮毯子，小口喝着清水。
温水入喉，滋润了干涩灼痛的喉咙，也仿佛将一丝生机注入了濒临枯竭的身体。
他看着跳跃的火焰，看着火光照耀下阿雅沉静而略带疲惫的侧脸，看着王胖子和冷青柠渐渐恢复血色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
他们活下来了。
从掌柜的追杀，从山魈的围堵，从诡异的石室和怪物，从崩塌的山腹，从暗河的巨兽口中……一次又一次，他们竟然真的活下来了。
而这一切，都与眼前这个神秘的苗女阿雅，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阿雅，”陈默放下水罐，声音虽然依旧虚弱，但清晰了许多，“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一次次帮我们？”
王胖子和冷青柠也停止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阿雅。
火光照在她轮廓分明的脸上，明暗不定。她沉默了片刻，用一根树枝拨弄了一下火堆，火星噼啪炸起。
她没有立刻回答陈默的问题，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篝火，投向洞窟顶部那些透下天光的裂缝，仿佛在聆听什么，又仿佛在下定决心。
洞窟外，隐隐传来山风掠过林梢的呜咽，和清晨鸟雀清脆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