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夜祁修长的手指,在古色古香的红木桌面上,轻轻划下了那个字的最后一笔。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那个无形的字,却仿佛一座千钧巨石,轰然砸在议事厅中央,将安倍旬脸上那温文尔雅的面具,砸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安倍旬脸上的笑意,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他当然明白那个字的意思。
镇妖的夜家,其存在的根本,就是为了镇守那扇看不见的“门”。
夜祁这是在赤裸裸地质问他,甚至是在羞辱他——你一个外来的阴阳师,也配觊觎那扇门?
不过,安倍旬毕竟是安倍旬。
那份凝固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脸上的笑意便重新变得无懈可击,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灯影晃动造成的错觉。
他抚掌轻笑,语气里满是赞叹:“夜督军果然家学渊源,连这等秘闻都有所涉猎。旬佩服。”
他巧妙地将夜祁的质问,曲解成了一种“炫耀”,轻飘飘地便将那份压迫感化解于无形。
“驻妖据点,自然是为了更好地‘管理’,而不是‘利用’。”
安倍旬摇着手中的折扇,姿态重新变得悠然,
“华界妖物横行,各自为政,与其让它们成为祸乱之源,不如由我阴阳寮代为约束,也算是为天津卫的长治久安,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将自己的野心,粉饰成了一番好意。
夜祁靠回椅背,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慢慢地喝了一口。
议事厅里,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安静。
安倍旬也不催促,他有的是耐心。
他相信,没有哪个手握权柄的男人,能拒绝“根除心腹大患”和“收获万民拥戴”的双重诱惑,更何况,还能顺便解决掉一个烫手的“妖女”。
夜祁需要的,只是一个台阶,一个说服自己也说服手下将领的理由。
许久,夜祁终于放下了茶杯。
他看着安倍旬,脸上露出了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挣扎与权衡的“犹豫”。
“安倍先生的提议……确实很有分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像是经过了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
安倍旬的眼睛亮了一下。
鱼,上钩了。
“只是,”夜祁话锋一转,眉头也随之蹙起,“割让三座城池,兹事体大,并非祁一人可以决断。我需要时间,与麾下众将商议。”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日。”
“三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给安倍先生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安倍旬脸上的笑意,终于带上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满意与轻蔑。
在他看来,夜祁已经动心了。所谓的商议,不过是走个过场,用来安抚手下罢了。一个被宿命和女人所困的军阀,终究还是抵不过权与利的诱惑。
“好。”安倍旬“啪”地一声合上折扇,干脆利落地站起身,“那旬,就静候督军佳音了。”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告别礼,然后便转身,带着那份志在必得的傲慢,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议事厅。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议事厅里那股令人作呕的檀香气,仿佛也随之被隔绝在外。
一直垂手侍立在旁边的夜骁,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却看到夜祁整个人的气场,在门扉合上的那一刻,骤然一变。
之前那份犹豫与挣扎,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冷冽与锋锐。
“传赵参谋过来。”夜祁的声音,恢复了军令般的简洁与沉冷。
“是!”夜骁立刻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军官,快步走进了议事厅。
正是督府的总参谋,赵思源。
“督军。”赵参谋推了推眼镜。
“安倍旬等不了三日。”夜祁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切入正题,“他今晚,最迟明晚,一定会动手。他的目标,是地牢里的冷青璃。”
赵参谋和刚刚返回的夜骁,神情同时一凛。
“传我命令。”夜祁站起身,在两人面前来回踱了两步,一道道指令从他口中清晰地吐出。
“第一,将地牢周围的明哨全部撤换成便衣暗哨,巡逻频率减半,做出外松内紧的假象。”
“第二,通知工程营,立刻启动地牢‘护魂阵’的最高级别防御,确保任何外力都无法在短时间内破开阵法。”
“第三,调集亲兵卫队第一、第三小队,携带所有‘破魔弹’,在从前厅到地牢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口袋阵。”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议事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若不来便罢,他若敢来……”夜祁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两人,脸上没有半分情绪,“我要他和他带来的那些阴阳师,一个都走不出这督府大门。”
一网打尽!
赵参谋立刻点头:“明白!我马上去安排!”
他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偌大的议事厅里,只剩下了夜祁和夜骁两人。
夜骁看着夜祁,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困惑。
他忍不住开口:“督军,属下不明白。您为何不当面回绝他?反而要……假意应承?”
夜祁转过身,重新走到那张红木桌前。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刚才划下“门”字的地方。
“直接拒绝,安倍旬就会明白我们已经有了防备。他会用其他更隐蔽、更毒辣的手段,在天津卫,在城外,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对青璃下手。那样一来,我们就彻底陷入了被动。”
他抬起头,看向夜骁。
“但假意答应,他会以为我们已经入了他的圈套,会放松警惕,会选择他认为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夜闯督府,强抢妖力。”
“与其等他出招,不如逼他出招。让他主动走进我们为他准备好的陷阱里。”
夜祁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战场上,最可怕的,不是强大的敌人。”
“而是,你永远不知道他会从哪里冒出来的敌人。”
夜骁的身体猛地一震,瞬间恍然大悟。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背影,心中那份敬畏,又深了几分。
这才是他的督军。
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永远将主动权,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里。
“属下,明白了!”夜骁挺直了胸膛,声音铿锵有力。
夜祁没有再说话。
他的视线,穿过议事厅的窗户,望向地牢的方向。
然后,他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手腕内侧,那朵半开的、边缘泛着不祥黑气的昙花毒纹,正在皮肤下,安静地蛰伏着。
陷阱,是为安倍旬准备的。
可那朵花,却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这不仅是一场诱敌深入的围歼战。
更是一场,与“遗忘”赛跑的亡命赌局。
夜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面前的副官,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翻涌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开口,声音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冷上三分。
“通知下去。”
“今晚动手,把人拿下后,我要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