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祁那句沙哑的命令,像一块石头投进死寂的池塘,却没能激起半点涟漪。
站在门口的亲兵队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瞪大了双眼,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
地牢?
督军刚才在满堂将领面前,以军法相逼,用雷霆之势保下的女人,转眼间,却要亲手将她送进督府最阴暗的地方?
队长嘴唇哆嗦着,一个“是”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夜祁没有催促,也没有再看他。
那道命令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让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在此刻显露出一丝摇摇欲坠的颓败。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冷青璃,那双翻涌着血丝的眼睛里,是无尽的痛苦和自我憎恶。
他后悔了。
就在命令出口的下一秒,他就后悔了。
那地牢是什么地方?阴冷,潮湿,终年不见天日。更重要的是,那里还残留着安倍旬那疯子布下阵法的气息!
他怎么能……怎么能让她去那种地方!
就在夜祁周身的气息再次变得狂躁,似乎随时要收回成命的刹那,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试探地,覆上了他那只因为紧握而骨节泛白、青筋虬结的手背。
夜祁浑身一僵。
那触感柔软而微凉,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安抚力量,像一道清泉,浇在他即将喷发的怒火之上。
他低下头,看到冷青璃正仰脸看着他。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委屈,只有一种令人心颤的平静与理解。
“夜祁。”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知道你心疼我。”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夜祁的心脏骤然缩紧,比刚才被众将逼宫时还要难受百倍。
“但是,”她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握着他的手,稍稍用了些力,
“民心是天津卫的根本。现在府外炮火连天,府内人心惶惶,流言已经成了最锋利的武器。若真的因为我,让民心尽失,军心动摇,即便最后击退了邻省的军队,这座城……也已经从根上烂了。”
夜祁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说的是对的。
他可以靠铁腕镇压住他的兵,却压不住全城几十万张悠悠之口。
“暂入地牢,只是权宜之计。”
冷青璃的语气温柔而坚定,像是在分析一盘与己无关的棋局,
“这能让外面的百姓看到您的‘态度’,让他们暂时平息怒火。也能让那些将官们放下心结,毫无顾虑地去守城。等你平定了外部的危机,我们有的是时间,去慢慢澄清谣言,我相信,天津卫的百姓终会明白真相。”
她见夜祁依旧紧绷着下颌,沉默不语,便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指了指胸前衣襟下的位置。
“你忘了么,我有这块玉护着我,不会有事的。”
镇魂玉隔着衣料,散发着安稳的暖意,
“而且,碧梧会陪在我身边,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
她的话,条理清晰,一句句打消着他所有的顾虑。
最后,她向前又凑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
“况且……你不也说过,那地牢里,或许藏着夜家的秘密吗?”
夜祁的身体猛然一震,瞳孔收缩。
冷青璃直视着他震动的眼底,一字一句地继续说:“我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在里面找一找……有没有与诅咒相关的线索。与其在这里被动地等着灾祸降临,不如让我去那个最危险的地方,看看能不能为我们……为破解三世死劫,找到一条生路。”
“为我们……找到一条生路。”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夜祁心中最深、最黑暗的那把锁里。
他所有的暴戾、不甘、愤怒、痛苦,在这一瞬间,尽数瓦解。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可她的灵魂,却坚韧得足以撑起一片天。
她不是在求饶,不是在退让,更不是在牺牲。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与他并肩作战。
她将自己当成了棋子,走进了最凶险的位置,为他这个主帅,换取扭转全局的宝贵时间和一线希望。
良久,夜祁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拳头。
他反手,握住了她那只微凉的手,将她柔软的指尖包裹在自己粗糙滚烫的掌心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转过身,面向那个已经呆若木鸡的亲兵队长。
这一次,他的声音恢复了统帅的威严与冷静,只是那份沙哑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传令下去,将西侧地牢最里面那间,打扫干净。要一尘不染。”
“铺上府里最厚最暖的床褥,点上三盏防风的马灯,再搬一个烧得旺旺的炭火盆进去。”
“每日三餐,由赵参谋亲自过目,按我的标准送。热水和换洗衣物,不得短缺。”
他一口气下达了一连串细致到繁琐的命令,听得那亲兵队长一愣一愣的。这哪里是关押囚犯,分明是请一位贵客去暂住。
最后,夜祁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铁血之气。
“你,亲自带一队督府卫队的精锐,日夜守在地牢入口。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
他顿了顿,森然补充道:“包括议事厅里任何一位将领。”
“擅闯者,就地格杀,不必禀报!”
亲兵队长心头狂跳,终于彻底明白了督军的意思。
这哪里是妥协,这分明是一种更为霸道强势的保护!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冷小姐,即便身在地牢,也依旧是他夜祁要护着的人!
“是!末将遵命!”亲兵队长再无迟疑,一个标准的立正,转身大步流星地去执行命令。
空旷的议事厅,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
夜祁低头看着冷青璃,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几乎听不见的承诺。
“等我。”
他说。
“我一定会把你接出来。”
而就在这时,远处地底深处,仿佛传来一声沉重石门被机关开启的“嘎吱”声,悠长而古老,像是一头沉睡千年的巨兽,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