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抬起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扳机与那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之间的直线距离。
夜祁的手指，已经稳稳地搭在了上面。
然而，一声比府外叫嚣和远处炮火更具毁灭性的巨响，从城北的夜幕深处炸裂开来！
“轰——哗啦啦——”
那不是炮弹落地，而是大段城墙在连续不断的轰击下，终于支撑不住，彻底崩塌的声音。
连脚下的青石板都随之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震颤。
府门前，那片汹涌的人潮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出现了片刻的呆滞。
紧接着，一名负责守卫府门的亲兵副官，连滚带爬地从门楼上冲了下来，他头盔歪斜，脸上混着烟灰和冷汗，声音凄厉。
“督军！北城墙……三号段塌了！塌了一个三十多米的大口子！邻省的敢死队已经……已经顺着缺口冲进来了！”
这消息，比任何枪声都更能震慑人心。
围堵的百姓们愣住了，他们只是想逼督军交出妖女换取和平，却没想过城墙真的会被攻破。
城破了，那便意味着屠杀。
夜祁缓缓放下了握枪的手。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个带头的关外汉子一眼，那双黑沉的眸子已经越过所有人，望向了被火光映红的北边夜空。
他的声音，在此刻恢复了身为统帅的绝对冷静，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传我命令，王团长率第三团，放弃弹压，立即奔赴北城墙缺口，给我把冲进来的杂碎全部打回去！督府卫队接管大门防务，架起马克沁，再有冲击者，不必鸣枪示警！”
“是！”
几名将官领命，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去执行命令。
夜祁一把抓住冷青璃的手腕，她的手腕冰凉得吓人。
他不再理会门外那群因恐惧而开始骚动混乱的民众，拖着她大步流星地返回督府深处。
装甲车停在原地，引擎依旧咆哮，但目的地已经不再是城北。
如今，最危险的战场，已从城墙转移到了这里。
督府，议事厅。
高大的厅堂内，灯火通明，却照不散一室的凝重。
十余名刚刚从各个防务岗位上紧急召回的高级将领齐聚于此，他们身上大多带着硝烟与尘土，有的人军装上甚至还沾着血迹。
夜祁站在主位前，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压得整个空间都喘不过气来。
冷青璃被他安置在侧后方的椅子上，那位置，刚好能将厅内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没有人说话，只有远处传来的零星枪声和沉闷的爆炸声，提醒着每一个人，天津卫正在流血。
终于，一名肩上扛着少将星，脸上有一道新划出伤痕的将领，上前一步。
是李副将。
他对着夜祁，重重行了一个军礼，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督军，末将有话要说。”
夜祁没有作声，只是用余光扫了他一眼。
李副将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督军，城北的战况，您已经知道了。兄弟们伤亡惨重，全凭一股血勇在撑着。但更要命的，是城里的民心！”
他抬起手，指向门外。
“府外数千百姓围堵，城内流言四起，所有人都说……是冷小姐引来了这场灾祸。兵无战心，民无宁日，这仗，还怎么打？”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剖开了在场所有人都在回避的那个脓疮。
“如今外有强敌，内有民怨，我天津卫已到生死存亡之秋！”
李副将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布满血丝。
“我们不能再为了……再为了一个女人，拿全城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和督府的基业去赌了！”
他说到这里，猛地后退一步，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双膝一弯，对着夜祁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坚硬的膝盖骨与冰凉的地砖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督军！为了天津卫的百姓，为了跟着您出生入死的弟兄们！”
李副将伏下身，额头抵着地面，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请督军……舍妖女，以保全城！”
“扑通！”
“扑通！”
“扑通！”
一连串沉闷的声响接连响起。
议事厅内，除了夜祁身边的几名亲兵，其余的十余名将领，无论军衔高低，无论平日关系亲疏，在这一刻，竟不约而同地随着李副将，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一片戎装，一片钢铁般的脊梁，此刻全都弯了下去。
“请督军舍妖女，保全城！”
“请督军以大局为重！”
“请督军三思！”
整齐划一的请求声汇成一股洪流，在空旷的议事厅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冷青璃的心上。
她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透明。
她看着那些跪在地上的军官，他们不是恶人，他们脸上写满了焦灼与决绝，他们是为了这座城市。
所以……错的果然是自己。
祸根。
她就是那个祸根。
一直站在角落，脸色变幻不定的赵参谋，此刻也终于长叹一口气。
他没有跪下，却也走上前，对着夜祁深深地鞠了一躬。
“督军，李副将他们……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眼下的局势，必须先平民愤，稳住军心。否则，城墙还没破，咱们自己就先从里面垮了。”
他的话，成了压垮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代表着，整个督府的指挥层，已经达成了共识。
夜祁始终没有动。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些下属，这些曾与他一同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他都认得。
他们每一个人的请求，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放在身侧的手，早已攥成了拳，骨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根根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盘虬的怒龙。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狂暴的杀意在体内横冲直撞，却被他用强大的意志死死压制。
杀光他们？
这些都是他最忠诚的部下。
答应他们？
他亲口承诺，要护她周全。
议事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远处不时传来的爆炸，交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
所有跪着的将领都低着头，等待着他们督军最后的裁决。
那裁决，将决定一个女人的生死，也将决定天津卫的命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微弱却清晰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是冷青璃。
她扶着椅子的扶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环视着满堂跪地的将官，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如同山岳般沉默的背影上。
那背影，曾为她挡下过致命的砖石。
现在，却因为她，而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她嘴唇翕动，一股血腥气从喉间涌上。
她强行将那股翻涌的血气咽了下去，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不必为难。”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厅内紧绷如鼓的气氛。
所有人都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她。
冷青璃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到了夜祁的身边。
她抬起头，看着他坚毅的侧脸，苍白的唇边，竟然扯出了一抹惨淡的笑意。
“你答应过要护我。”
她轻声说。
“现在，换我来护你。”
她转过身，面向堂下跪着的所有将领，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响彻整个议事厅。
“我……跟你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