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被泪水浸泡的眼睛，通红一片，死死地攫住了夜祁。
她的质问，沙哑而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血珠。
夜祁的身体僵直。
他不明白。
他只看到她脸上那种被彻底碾碎的悲恸，那种跨越了时空，浓烈到足以将人溺毙的怨与痛。
这股情绪蛮横地撞进他的胸膛，让他心脏莫名地抽紧。
他还未及开口，冷青璃眼中的景象再度扭曲。
那张与他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脸，在她眼前分崩离析。
阴暗的密室，石壁上的青苔，都如潮水般褪去。
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相接的刺耳锐响，战马濒死的悲鸣，瞬间将她吞没。
这一次，她不再是站在安全的长安街头，也不再是身处静谧的城郊药庐。
她站在尸骸遍地的山坡上，脚下是浸透了鲜血的泥土。
空气中，血腥味、铁锈味、还有皮肉烧焦的恶臭，混杂在一起，呛得人几欲作呕。
她穿着那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在这片血色炼狱里，像一朵格格不入的、随时会被染红的白花。
她在奔跑，在寻找。
拨开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躲过一支支呼啸而过的流矢。
她的心，跳得像要炸开。
终于，她看到他了。
就在那片山坡的最高处，他被数十名敌军围困在中央。
曾经鲜亮的铠甲早已破碎不堪，浑身上下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将他整个人染成了红色。
他手中的长枪已经折断，只剩下一柄佩剑，支撑着他摇摇欲坠，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脊梁。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浴血而战，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烈火。
“祁郎！”
她发出一声泣血的呼喊，不顾一切地向他冲去。
少年校尉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当看到那抹白色的身影时，那双燃烧着烈火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与恐惧。
“别过来！”
他嘶吼着，声音因力竭而沙哑，
“青璃！回去！”
可她怎么可能回去。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一名敌将抓住了这个空隙，从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欺近。
那人手中的长剑，剑刃上泛着一层诡异的、不祥的淡紫色幽光。
诛妖砂！
那专门用来焚毁妖物灵元，让其魂飞魄散的剧毒！
“不——！”
冷青璃的瞳孔在一瞬间缩到了极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她看到那柄淬毒的剑，如何刺向他毫无防备的后心。
她看到他脸上因回头望她而来不及反应的错愕。
那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任何思考，没有任何权衡。
她的身体，凭着最原始的本能，做出了唯一的选择。
她用尽全身的妖力，化作一道白色的残影，扑了过去。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作呕。
少年校尉的身体剧震，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
他看到一截闪烁着紫色幽光的剑尖，从他的胸前透出。
但那剑尖，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死死地握住了。
鲜血顺着剑刃流下。
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那只手的主人，正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
他能感觉到，那柄剑，穿透了她的身体，才刺到了他的身前。
“青璃……”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冷青璃靠在他的背上，那柄淬了诛妖砂的剑，从她的后心穿透了她的胸膛。
剧痛，并未在第一时间传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焚烧。
一股阴毒至极的力量，顺着剑身，瞬间涌入她的四肢百骸，疯狂灼烧着她的妖脉，吞噬着她的灵元。
她的力气，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流失。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快走……”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他。
少年校尉踉跄着转过身，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她已经软倒下去，白色的衣衫被鲜血与诛妖砂的毒光浸染，透出诡异的紫色。
“为什么……为什么！”
他抱着她，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那样绝望的、如同天塌地陷般的崩溃。
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她的脸上。
冷青璃抬起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抚摸他的脸，擦去他的眼泪。
可她的手，已经开始化作点点青色的光斑，从指尖开始，缓缓消散。
“祁郎……”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勿……为我悲……”
她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痛苦的脸，那张她爱慕着的、意气风发的脸，努力地弯起唇角。
“来生……”
她的身体，消散得越来越快。
“我们……再续前缘……”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整个人，彻底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青色的光点。
风一吹，便散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少年校尉的怀抱，骤然变空。
他僵硬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怀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气，和一枚从她袖中滑落的、早已干枯的昙花。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悲嚎，从他口中爆发出来，震彻了整个血色山坡。
他紧紧攥着那朵干枯的昙花，鲜血从指缝中溢出。
他抬起头，那双曾经盛满了星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血色的疯狂与无尽的仇恨。
他泣血立誓，一字一句，都刻骨铭心。
“青璃！”
“我定要寻你三世！生生相守！”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绝不放手！”
……
“呼……呼……”
密室里，冷青璃猛地从记忆的深渊中挣脱，整个人蜷缩在夜祁的怀里，剧烈地颤抖着。
她浑身冰冷，脸上却满是滚烫的泪痕。
那柄剑穿透身体的剧痛，那种灵元被活活焚尽的灼烧感，依旧残留在她的神魂里，让她痛不欲生。
夜祁全程都紧紧地抱着她。
他看不见她脑中的画面，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每一寸战栗，能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呜咽。
“祁郎……”
“别走……”
“……好痛……”
这些破碎的呓语，伴随着她脸上那种毁天灭地的悲伤，像一根根针，扎进了他的心里。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从他心口处传来。
不是诅咒的灼痛，而是另一种……共情的痛。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中，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握住了她冰凉的、还在微微发颤的手。
他想给她一些温度，想让她不要再抖得这么厉害。
记忆的潮水缓缓褪去。
冷青璃耗尽了所有心神，眼皮重如千斤，终于在无尽的疲惫与悲恸中，失去了意识。
她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夜祁低头看着怀中昏睡过去的女人，又看了一眼石台上那枚昙魂玉。
玉佩中，那朵昙花的光芒已经黯淡了许多，但那道裂缝，却真实地存在着。
裂缝中央的金色“卍”字符，依旧在幽暗中，不紧不慢地旋转。
他沉默地抱着她，许久未动。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冷青璃平放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阶上，自己则站起身，走到了石台前。
他伸出手，将那枚引发了这一切的昙魂玉，从紫檀木盒中拿起，紧紧握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