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串老式电话拨盘转动的“咔哒”声,在书房里回响了许久才彻底消散。
冷青璃站在原地,看着夜祁挂断电话,他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个安倍旬,真的只是来串门喝茶的无关紧要之人。
可她心里的弦,却被那个日本人留下的最后几句话,拨弄得嗡嗡作响。
“镇压邪祟”。
这四个字,像一把无形的枷锁,才刚刚被夜祁砸碎,又被安倍旬轻飘飘地捡了起来,试图重新扣回她的脖子上。
与此同时,离开了督军府的安倍旬,并没有朝着租界码头的方向去。
他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七拐八绕之后,进了一间毫不起眼的中药铺。
药铺的伙计一言不发地领着他穿过堆满药材的后堂,打开了一扇通往地下室的暗门。
地下室里,他脱下了那身考究的黑色和服,换上了一件洗得发旧的灰色长衫。
又从一个木盒里,取出了一副金丝边的圆框眼镜戴上。
先前那个日本特使的阴诡与傲慢,被彻底掩盖在了这副落魄文人的装扮之下。
他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全新的模样,满意地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
夜祁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强硬。
那不是虚张声势,而是一种猎物被触及逆鳞后,宁可玉石俱焚的悍然。
这恰好证明,那只鸾鸟,和那个身负血咒的男人,他们之间的羁绊,已经深到了足以成为彼此唯一的软肋。
而软肋,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安倍旬拿起一把普通的纸扇,轻轻一摇,转身走出了地下室。
门口,备好了一辆不起眼的福特轿车。
车子没有在天津卫城内停留,而是趁着夜色,一路向西,朝着邻省军阀李占魁的驻地疾驰而去。
三天后。
邻省,大帅府。
与夜祁那间肃杀严整的书房截然不同,李占魁的办公室里充满了粗野的豪奢。
地上铺着一张硕大的虎皮,墙上挂着各色枪支,一张巨大的黄铜烟灰缸里,烟头堆积如山。
李占魁本人,正光着膀子,露出满是横肉的胸膛,就着一盘花生米,大口地灌着烈酒。
“他妈的!夜祁那小子,真就把老子的话当放屁了?”
他将酒碗重重砸在桌上,酒水四溅。
“三天了!连个回信都没有!真当他天津卫是铁打的营盘了?”
一名副官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门外有亲兵通报。
“大帅,外面有个自称星野的谋士求见,说……说有攻破天津卫的妙计献上。”
“谋士?”李占魁嗤笑一声,抓起一把花生米丢进嘴里,“现在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自称谋士了?让他滚!”
“他说……”亲兵的声音有些犹豫,“他说,他知道您为何攻不下天津卫,也知道夜祁真正的‘死穴’在哪里。”
李占魁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眯起一双被酒色熏染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让他进来。”
安倍旬,或者说,现在的星野先生,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
他对着满室的酒气和李占魁那审视的目光,只是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大帅,您之所以迟迟不敢对天津卫动真格,无非是忌惮两点。”
他不等李占魁发问,便自顾自地开了口,声音平缓,却字字诛心。
“其一,夜祁的部队师承德国,训练有素,武器精良,强攻之下,您就算能胜,也是惨胜。”
李占魁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是事实。
“其二,您师出无名。仅仅为了地盘,就挑起华北战端,其他几省的军阀,都会视您为眼中钉,届时您将腹背受敌。”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占魁不耐烦地打断他。
星野先生轻摇纸扇,缓缓吐出四个字。
“妖女祸国。”
李占魁猛地一怔。
这个词他听过,坊间一直有传闻,说夜祁金屋藏娇,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迷了心窍。
“大帅请看。”
星野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在李占魁面前缓缓展开。
画上,是一个身着素色旗袍的女子,容貌绝美,清冷如月。
但她的眼瞳,却被画师用一种诡异的笔法,描绘成了非人的竖瞳。
她的指尖,萦绕着一缕淡青色的幽光,而画的角落里,一个穿着仆人衣服的男子,正痛苦地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此女,正是冷家的那个孤女,冷青璃。”星野先生的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她并非凡人,而是古籍中记载的鸾鸟后裔。夜祁为她所惑,早已无心军政,甚至为了给她搜罗所谓的‘滋养之物’,不惜挪用军费。”
他一边说,一边又递上几张纸。
上面罗列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账目,和几条“督军府内部人员”透露的“消息”。
比如,夜祁连续数日缺席重要军事会议,只为陪此女。
比如,北洋政府拨下的军饷,有一大笔不知所踪,据传被换成了黄金,用来购买海外的奇珍。
李占魁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他虽然粗鄙,却不傻。
一个“妖女”的传闻,还不足以让他赌上全部身家。
但如果夜祁真的因为这个女人,变得昏聩无能,那天津卫这块肥肉,就不是那么难啃了!
“你想让老子用这个当借口,去打他?”李占魁的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是,也不是。”
星野先生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替天行道,铲除妖邪,这是大义。有了这面旗帜,其他军阀非但不会指责您,反而会为您拍手称快,甚至愿意出兵相助。”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诱饵。
“而且……大帅可知,夜家为何能盘踞天津卫近百年,屹立不倒?”
“因为他们家那块传了不知多少代的破玉!”李占魁不屑地哼了一声。
“那可不是一块破玉。”星野先生的语气,充满了神秘。
“那玉,名为‘昙魂双生玉’,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奇物。它真正的作用,并非镇压,而是……增幅。”
“增幅?”李占魁没听懂。
“简单的说,”星野先生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那镇魂玉,能主动汲取灵魂中的业障,从而瞬间缓解痛苦,但玉自身无法消解业障,鸾鸟妖力是唯一的净化剂,昙魂玉则可以吸纳并放大妖物的力量。如今,那块玉正戴在夜祁身上,而那只鸾鸟,就在他的身边。”
“您想,一个高阶妖物的力量,再经过昙魂玉的百倍增幅……那会是怎样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李占魁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想到了自己那些扛着洋枪大炮的士兵,如果对上那种神鬼莫测的力量……
“夜祁愚蠢,只知用这股力量去压制诅咒,去保护一个女人,简直是暴殄天物!”星野先生的语气里,充满了惋惜与不屑。
“可如果……这块玉,这只鸾鸟,都落入了大帅您的手中呢?”
“您不仅能名正言顺地接管天津卫,更能掌控这股超凡的力量。届时,别说一个天津卫,整个华北,乃至整个天下,谁还能是您的对手?”
夺玉,除妖。
然后,夺权!
这几个字,像一道炸雷,在李占魁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他那被酒色财气填满的脑海里,第一次浮现出一幅前所未有的宏大蓝图。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拥天津,号令群雄,成为这片土地上独一无二的王。
那点对夜祁部队的忌惮,那点对超凡力量的畏惧,在这一刻,全都被无尽的野心与贪婪所吞噬。
“好……”
李占魁猛地站起身,将桌上的酒碗一把扫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赤红着双眼,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星野先生安静地站在一旁,轻摇纸扇,欣赏着这头被欲望彻底点燃的猛兽。
终于,李占魁停下脚步,一拳砸在桌面的地图上,正中天津卫的位置。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嘶哑而亢奋。
“马上拟电,通电全国!就说我李占魁,顺应天意民心,不日将起兵,为天津卫……清除妖氛!”
吼声在办公室里回荡。
李占魁喘着粗气,又猛地转过头,用一种全新的,带着灼热欲望的目光,死死盯住星野先生。
“先生,你刚才说,夜祁把那妖女藏在哪儿了?”
星野先生的扇子停了。
他微微一笑,吐出了三个字。
“梧桐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