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带云婉悄然离去的消息,像石子投入湖面。
在青牛镇残存居民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起初是茫然恐慌,守护者走了,小镇像没了主心骨。
可当邋遢老道和石娃说明缘由——他是为引开强敌、保全小镇才走的——恐慌渐渐被复杂情愫取代。
那是感激、愧疚、不舍,还有坚定。
镇民们想起陈平安初来时的破败小镇,想起他带来的安宁。
想起他教的强身之法、炼的救命丹药,想起他昨日浴血奋战的身影。
如今他为不连累大家,甘愿带着重伤的云婉,踏上九死一生的逃亡路。
这份恩情,重如山岳。
不知是谁先提议,要为陈爷爷和婉娘仙子举行送行祈福仪式。
提议立刻得到所有镇民响应。
这不是悲伤的告别,是凝聚全镇心意的祝福盛会。
翌日天色未亮,青牛镇就醒了。
幸存的男女老少,只要能行动,都自发聚集到镇中心的空地上。
这里曾是操练场,如今略显狼藉。
人们默默清理废墟、拾掇砖石,用珍藏的被面、嫁衣布料,编成简单彩带,挂在屋檐和灵槐树枝头。
没有丰盛宴席,只有各家凑的、带体温的干粮清水。
没有绚烂烟火,只有浸过松脂的简陋火把。
夜幕降临,火把依次点燃,星星点点的火光连成一片。
映照着一张张肃穆真诚的脸,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透着庄重与温暖。
邋遢老道换上勉强干净的旧道袍,站在临时搭的矮台上。
他没插科打诨,浑浊的眼睛扫过人群,声音沙哑郑重:
“乡亲们!今日不为离别哭,只为恩情祈福!”
“陈小友和云婉姑娘,把大祸引到自己身上,走了!这份情,咱们得记着!”
“今日用咱们的心意,为他们送行,祈愿他们逢凶化吉,早日归来!”
没有华丽辞藻,却字字敲在心坎上。
石娃站在最前面,小脸紧绷,眼眶通红,死死咬着嘴唇,攥着陈平安留给他的木刀。
老道说完,朝着北方深深鞠了一躬。
台下数千镇民,齐刷刷躬身行礼。
动作不算整齐,却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不知是谁先起头,哼唱起古老的祈福歌谣。
调子简单,却充满力量。
起初只是零星几声,很快越来越多人加入,从低吟变成齐唱。
歌声不算优美,甚至跑调。
但那份发自肺腑的虔诚祝福,仿佛穿透夜幕,直上云霄:
“愿恩人前路平坦,愿仙子魂体安康……”
“愿邪祟退避,愿祥云引航……”
“愿青山不改,愿绿水长流,愿他日再聚首!”
简单的歌词反复吟唱,每一句都饱含纯粹念力。
人们闭眼合十,或将手按在心口,把所有感激、牵挂、祝福,都倾注在歌声里。
渐渐地,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歌声持续,众人心意凝聚,点点纯净的白色光点,从每个镇民身上浮现。
那是愿力,是众生虔诚信念所化。
光点起初像萤火,飘忽不定,随后被无形力量牵引,缓缓升空,向北方汇聚。
越来越多的光点加入,成千上万,像倒流的星河。
在青牛镇上空,形成一条朦胧的白色光带,缓缓流向北方——陈平安离去的方向。
镇中心的灵槐树也有了感应,枝叶无风自动,散发出浓郁清辉。
与空中的愿力光带交相辉映,小镇那丝人道气运,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活跃。
邋遢老道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喃喃道:“万民祈愿,气运相随……这是众生愿力加持啊!”
远在数十里外,陈平安正在夜色中艰难跋涉。
他心有所感,猛地停下脚步,愕然回首望向青牛镇方向。
尽管相隔遥远,他仿佛看到了那冲霄的光带。
更感受到一股温暖磅礴的柔和力量,像春风拂面,跨越空间,包裹住他和玉瓶中的云婉。
这股力量浸润下,连日奔波的疲惫一扫而空。
身上的伤势传来麻痒,竟在加速愈合。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那坚若磐石的炼气期瓶颈,在愿力冲刷下,竟然松动了!
仿佛听到冰层开裂的“咔嚓”声,禁锢修为的无形壁垒,出现了一道清晰裂缝!
灵气吸纳速度加快,体内滞涩的元气运转,骤然顺畅了许多!
他难以置信地内视自身,确认不是错觉。
瓶颈真的松动了!
通往炼气期的大门,已为他敞开一丝缝隙!
这一切,都是身后小镇的人们,用纯粹祝福换来的!
他紧紧握住胸前的温玉小瓶,瓶中云婉的魂影,在愿力包裹下变得安稳。
魂力消散的速度,明显减缓。
“婉娘,你感受到了吗?”陈平安低声说,眼中闪烁着感动与坚定,“大家在为我们祝福,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青牛镇上空的愿力光带,持续了一炷香时间后,渐渐稀薄。
最终化作无数光点,像春雨般洒落小镇,融入土地和镇民体内。
小镇的气运凝实了一丝,空气中弥漫着祥和安宁的气息。
庆典结束,人们默默散去。
但那份凝聚的心意与祝福,已跨越千山万水,与远行的二人紧密相连。
邋遢老道望着夜空,又看向北方,长长舒了口气。
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期盼的笑容:“众愿所归,气运加身……你们或许真能闯出一条生路。”
此刻,陈平安已收拾心情,将这份厚重祝福化为前行的力量。
脚步坚定地继续向北。
他的感知更敏锐了,能清晰察觉,那层境界壁垒虽仍存在,但裂缝已生。
突破,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
夜色中,陈平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北方山峦的阴影里。
他没察觉,更高远的云层之上,一点微不可察的流光,像冷漠的眼睛。
悄无声息地缀在他后方,保持着安全距离,将他的行踪,遥遥传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