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的辰时,晨露刚从景阳宫西偏殿的窗棂上褪去,殿内已响起青禾温软的教读声。紫檀木小书桌上,《女诫》摊开在“妇才”篇,灵瑶穿着浅紫色宫装,小手撑着桌面,起初还在低头玩手指上的银镯子,听到关键处,却突然抬起了头。
“妇才不必敏辨善辞也。宽惠贞淑,谨守礼法,和颜色,柔声气,是谓妇才。”青禾捧着书卷,念得字正腔圆,末了还按惯例补充一句,“古云‘女子无才便是德’,盖因女子重德不重才,读书多了,反倒容易生出妄念,不如安心操持内宅,才是正途。”
“女子无才便是德……”灵瑶小声重复了一遍,小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她歪着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疑惑——这话和她平时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啊。母妃也读书,案头总摆着《资治通鉴》和农桑书,还能帮皇阿玛想“改稻为薯”的法子;皇阿玛上朝时,虽都是男大臣,可母妃说过,前朝也有女官能议事。那为什么青禾姐姐说“无才便是德”,还说读书容易生妄念呢?
她越想越糊涂,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桌边缘的木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女诫》上的字,仿佛要从墨痕里找出答案。
青禾刚合上书卷,准备给灵瑶讲“和颜色,柔声气”的例子,灵瑶突然“噌”地站起身,小短腿在凳子上磕了一下也没在意,脆生生地喊:“青禾姐姐,你等一下!”
青禾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刚要开口,灵瑶已转过身,仰头看向坐在主位的闻咏仪。小家伙的小手紧紧攥着书桌边缘,指节都泛了白,声音虽带着孩童的软糯,却格外清晰,一字一句落在殿内:“母妃,为何女子不能读书呀?青禾姐姐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母妃也读书,还能帮皇阿玛想办法,让百姓有饭吃;为何女子不能像皇阿玛那样上朝议事呢?昨天刘公公说,上朝能定大事,比如要不要打坏人,女子也能定这样的大事吗?”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安静的殿内炸响。
青禾手中的书卷“啪”地掉在地上,宣纸散开,页码乱作一团。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殿内的白墙还要无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冰凉的青砖,头埋得低低的:“公主年幼无知,口出妄言!求贵妃娘娘恕罪!是奴婢教读不当,没把‘妇才’篇的道理讲明白,才让公主生出这般离经叛道的念头!奴婢罪该万死!”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磕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没一会儿就红了一片。殿内的小宫女们也吓得纷纷跪下,头不敢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质疑《女诫》,说“女子能上朝议事”,这在后宫里可是大逆不道的话,传出去不仅青禾要被处死,连景阳宫都要受牵连。
殿内陷入死寂,只有青禾磕头的声音和压抑的喘息声。灵瑶被青禾的反应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小手抓着闻咏仪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解,小声问:“母妃,我说错了吗?可是……母妃明明就是这样做的呀。”
闻咏仪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看着女儿泛红的眼眶,又看着跪地求饶的青禾,手指轻轻抚摸着灵瑶的头发,刚要开口,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殿外的回廊下,一个青色的身影飞快地退走——是负责洒扫的小翠,宜妃安插的眼线。
不用想也知道,刚才灵瑶的话,小翠肯定听到了。不出半个时辰,这话就会传到宜妃耳朵里,甚至可能被添油加醋,变成“景阳宫公主质疑礼法,妄图干政”。
“娘娘,奴婢再也不敢教公主读《女诫》了!求您饶了奴婢,把奴婢贬去浣衣局也行,千万别杀奴婢!”青禾还在不停磕头,声音都带着哭腔,眼泪混着额头的血珠,滴在青砖上,晕开小小的红点。
灵瑶被这阵仗吓得更怕了,往闻咏仪怀里钻了钻,小声啜泣起来:“母妃,我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
闻咏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抬手示意:“青禾,起来吧。”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是你的错,也不是灵瑶的错——孩子只是把看到的、想到的问出来,何错之有?”
青禾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时,眼泪还挂在脸上:“娘娘……您不罚奴婢?”
“罚你什么?”闻咏仪轻轻擦去灵瑶的眼泪,对青禾道,“《女诫》是前人所着,却不是金科玉律。灵瑶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总好过盲目遵从,没有主见。你起来吧,今日教读到这里,先去给灵瑶拿块点心,让她缓一缓。”
青禾连忙起身,感激地磕了个头:“谢娘娘恩典!奴婢这就去!”她捡起地上的书卷,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脚步还有些发颤,却比刚才安稳了许多。
殿内的小宫女们也纷纷起身,低着头站在一旁,不敢多言。闻咏仪抱着灵瑶,坐在软榻上,轻声问:“灵瑶刚才说的,是真的觉得女子能议事吗?”
灵瑶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抱着闻咏仪的脖子:“母妃能帮皇阿玛,灵瑶以后也想帮母妃,帮皇阿玛,不让坏人欺负咱们。”
闻咏仪心中一暖,轻轻吻了吻女儿的额头:“灵瑶说得对,女子也能做大事。只是现在你还小,等你再长大些,母妃教你更多东西,好不好?”
“好!”灵瑶立刻破涕为笑,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却笑得格外灿烂。
而此刻,景阳宫门外,小翠正快步向翊坤宫跑去,手里攥着帕子,心里满是激动——她知道,这次听到的“大逆不道”之言,定能让宜妃满意,说不定还能得到赏钱。她却没看到,不远处的廊柱后,春桃正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转身去给闻咏仪禀报——一场因稚语引发的风波,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