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末的日头斜斜挂在储秀宫的檐角，鎏金的光芒穿过窗棂，却照不进殿内半分凝滞的空气。殿门紧闭，门楣上悬着的“禧”字红绸被风吹得轻轻晃荡，可门内传来的，却只有闻咏仪断断续续的痛呼，混着浓郁的艾草味与淡淡的血腥味，在闷热的殿宇里弥漫开来。
“娘娘，再攒些力气！”接生婆王嬷嬷的声音已经带了些沙哑，她跪在铺着厚厚软褥的床榻前，双手稳稳托着，目光紧紧盯着产道的方向，“老奴瞧着，头已经露出来些了！就这一下，您把气憋住，往下使劲！”
闻咏仪的鬓发早已被汗水浸透，一缕缕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眉骨往下滚，砸在锦被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她死死攥着床头的雕花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得发白，指腹甚至已经掐进了木头的纹路里。腹中的绞痛一波比一波猛烈，像是有无数把小刀在五脏六腑里翻搅，每一次收缩都让她眼前发黑，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我……我不行了……”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眼角的泪混着汗水往下淌，视线模糊中，只看到旁边春桃焦急的脸。
春桃连忙俯下身，用干净的帕子轻轻擦去闻咏仪额角的汗，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装镇定：“娘娘您别泄气！太医说了，这时候最要撑住！您想想，等小公主生下来，您就能抱着她了，多好啊！”她说着，又往闻咏仪嘴里塞了一小块参片，“您含着这个，能补点力气，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闻咏仪含着参片，一丝微苦的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稍稍缓了些脱力的眩晕。她咬着牙，把所有的痛都咽进肚子里，目光落在春桃泛红的眼眶上——自她怀胎八月起，春桃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白天忙前忙后，夜里还要守在殿外听着动静，眼下眼底的青黑重得像涂了墨。她不能让春桃担心，更不能让腹中的孩子出事。
“好……我撑……”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按照王嬷嬷的指引，将全身的力气都往腹部聚去。脊梁骨像是要被这股力道顶断，痛得她几乎要喊出声，可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听到王嬷嬷突然拔高了声音：
“出来了！头出来了！娘娘再加把劲！身子就快出来了！”
殿内的宫女们都屏住了呼吸，捧着热水的小宫女手都在抖，生怕手里的铜盆洒了；守在墙角的太监则悄悄往殿门挪了挪，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外面有没有动静——皇上已经在院外站了快一个时辰了，刚才李德全公公还来问过两次，要是再没消息，恐怕皇上就要闯进来了。
闻咏仪听到“头出来了”，像是看到了希望，又攒着最后一股劲往下发力。这一次，腹中的阻力突然小了些，紧接着，她感觉到一阵轻松，像是有什么重物从身体里滑了出去。几乎是同时，王嬷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出来了！胎儿出来了！”
殿内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嬷嬷手中的婴儿身上。下一秒，一声洪亮的啼哭划破了凝滞的空气——那哭声不似寻常婴儿落地时的细弱呜咽，反而格外响亮，像是小兽在宣告自己的到来，震得人耳膜都微微发麻。
王嬷嬷经验老道，刚接住婴儿，就伸手去解她身上的胎衣，嘴里还念叨着：“好嘞，小公主哭声这么亮，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可她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到手心一轻，紧接着，“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殿宇都仿佛颤了颤。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原本放在床榻边的铜盆翻倒在地上，盆里为新生儿准备的洗身温水洒了一地，溅得周围的锦缎地毯湿了一大片，连王嬷嬷的青布裙摆都湿透了。而那刚落地不过瞬息的婴儿，此刻正躺在王嬷嬷的臂弯里，小小的右腿还维持着踢出去的姿势，圆睁着眼睛，哭声比刚才更响了，像是军中吹起的号角，穿透力极强，连殿角挂着的宫灯都被震得轻轻晃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王嬷嬷僵在原地，手里还托着婴儿，可她的目光却死死盯着地上的铜盆，满脸的难以置信。她接生三十多年，从宫里的贵人到民间的百姓，见过的新生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从来没见过刚落地的婴儿能有这么大的力气——那铜盆虽不是实心的，可装满了水也有五六斤重，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怎么可能一脚就踢翻？
旁边捧着帕子的宫女吓得手一抖，帕子掉在地上都没敢捡，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喃喃道：“天呐……小公主她……她踢翻了铜盆？”
春桃原本还在帮闻咏仪擦汗，听到声响也猛地抬头，当看到地上的铜盆和王嬷嬷怀里婴儿的动作时，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扶着闻咏仪的手都开始发抖：“娘娘！您快看！小公主……小公主她竟踢翻了铜盆！”
闻咏仪刚经历生产，浑身脱力，正靠在软枕上喘气，听到春桃的话，她费力地偏过头，看向王嬷嬷怀里的孩子。那是个小小的女婴，皮肤还是皱巴巴的，可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黑葡萄似的眼珠转来转去，哭声依旧响亮。而她的右腿，还时不时蹬一下，像是刚才踢翻铜盆的动作只是随手为之。
闻咏仪愣住了，连腹部的隐痛都忘了，只觉得心口一阵发紧——这孩子，怎么会有这般异象？在宫里，太过与众不同从来都不是好事，若是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说这孩子“不祥”或是“有妖异之相”，那可怎么办？
殿内的惊惶还没散去，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来，婴儿的哭声实在太响，竟穿透了厚重的殿门，传到了院外。康熙原本正背着手在廊下踱步，眉头紧锁，时不时抬头往殿门的方向望一眼，李德全站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喘。突然听到这声啼哭，康熙猛地停下脚步，眼睛一下子亮了，可还没等他高兴，那越来越响的哭声就让他皱起了眉——这哭声，怎么这么特别？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殿内传来的“哐当”声也隐约传了出来。康熙心里一紧，还以为是里面出了什么事，再也顾不得“产房男子忌入”的规矩，猛地往前迈了两步，伸手就要去推殿门，嘴里还急切地问道：“里面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李德全见状，连忙上前拦住他，压低声音劝道：“皇上，使不得啊！产房污秽，您是万金之躯，可不能进去！再说，刚才那是婴儿的哭声，想来是小公主已经生下来了，许是里面不小心打了东西，您别着急，老奴这就去问问！”
康熙被他拉住，心里的焦急却丝毫未减，目光死死盯着殿门，耳朵竖得老高，想再听听里面的动静。可殿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除了婴儿依旧响亮的哭声，再没有其他声音传出来。他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这孩子的哭声，还有刚才那声巨响，总觉得有些不寻常。
殿内，王嬷嬷终于反应过来，连忙用干净的帕子裹住婴儿，小心翼翼地抱到闻咏仪面前，声音还有些发颤：“娘娘，小公主……小公主很健康，就是这力气……”她说着，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铜盆，话里的犹豫显而易见。
闻咏仪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那小小的皮肤温热柔软，哭声也渐渐小了些，似乎是感觉到了母亲的触碰，开始用小嘴无意识地蹭着她的手指。闻咏仪的心一下子软了，所有的担忧都暂时压了下去——不管这孩子有什么异象，都是她的骨肉，她一定会护着她。
“王嬷嬷，”闻咏仪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丝坚定，“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这孩子刚落地，力气大些也是常事，不必对外声张。”她知道，宫里的人最是爱嚼舌根，若是这件事传出去，指不定会被添油加醋成什么样子，“你是宫里的老人了，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王嬷嬷连忙点头，脸上的震惊也换成了谨慎：“娘娘放心，老奴知道分寸，今日之事，绝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她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自然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这小公主落地就有异象，若是传出去，不仅小公主会有危险，她自己也难逃干系。
春桃也反应过来，连忙捡起地上的帕子，又吩咐宫女们：“快，把地上的水擦干净，铜盆也收起来，别让人看到。”她一边说，一边给宫女们使眼色，示意她们别多嘴。宫女们都是机灵人，连忙点头应下，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刚才的惊惶也都压了下去，只剩下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几分恭敬：“王嬷嬷，皇上问，小公主生下来了吗？一切都还安好？”
王嬷嬷看了闻咏仪一眼，见闻咏仪点头，才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回道：“回李公公，小公主已经平安生下来了，娘娘和小公主都安好，劳皇上挂心了！”她特意避开了刚才踢翻铜盆的事，只拣着平安的话说。
殿外，康熙听到“平安生下来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刚才的疑惑也暂时抛到了脑后。他又往殿门走了两步，想再问问孩子的情况，可又想起产房的规矩，只好停下脚步，对李德全说道：“既然都安好，那就好。让她们好好歇着，朕晚些再来看她们。”
“嗻！”李德全连忙应下，又对着殿内说道，“王嬷嬷，皇上说让娘娘和小公主好好歇着，他晚些再来看望。”
殿内，王嬷嬷连忙应道：“谢皇上恩典！”
等外面的脚步声远去，殿内才彻底安静下来。闻咏仪看着怀里的女儿，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她的臂弯里，呼吸均匀，刚才的响亮哭声也变成了轻轻的哼唧。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额头，眼底满是温柔，可心里却依旧有些不安——今日之事，真的能就这么过去吗？这孩子的异象，会不会成为宫里其他人攻击她的把柄？
春桃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连忙凑过来，轻声安慰道：“娘娘，您别担心，刚才的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只要我们都守口如瓶，就不会有人知道。再说，皇上那么疼您，就算真的有人说什么，皇上也一定会护着您和小公主的。”
闻咏仪点了点头，心里却明白，春桃说的只是安慰话。宫里的人心复杂，没有永远的秘密，今日之事，说不定早就被外面的人听去了风声。她抬头看向窗外，夕阳已经渐渐落下，夜幕开始笼罩宫城，远处的宫灯一盏盏亮起，像是撒在黑夜里的星星。可这繁华的宫城，却处处充满了危机，她的女儿刚一出生，就已经身处这危机四伏的漩涡之中。
王嬷嬷收拾好东西，又过来给小公主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对闻咏仪说道：“娘娘，小公主身体很健康，就是刚才那一下，力气确实比一般的婴儿大些，不过想来也是个健壮的孩子，娘娘不必太过担心。”她一边说，一边帮闻咏仪盖好被子，“娘娘刚生产完，身子虚弱，还是好好歇着吧，小公主有奴婢们看着呢。”
闻咏仪点了点头，确实觉得浑身疲惫，刚才的生产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闭上眼睛，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女儿温热的呼吸，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管将来会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要保护好自己的女儿，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而此时，储秀宫院外的角落里，一个小太监正悄悄往后退去，刚才殿内传来的“哐当”声和婴儿的异常哭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眼底闪过一丝异样，转身快步离开了储秀宫，朝着翊坤宫的方向走去——那里，住着的是如今最受宠的惠妃，也是闻咏仪在宫里最大的竞争对手。
夜色渐深，宫城里的灯火越来越亮，可隐藏在灯火之下的暗流，却已经因为这个刚出生的小公主，开始悄悄涌动。一场围绕着“稚女落地有异象”的风波，正在悄然酝酿，即将搅动整个宫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