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藏书阁的屋檐,我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眼。
匣子已经合上,卷轴静静躺在里面。司徒墨闭着眼靠在石台边,手指还抓着一片飘落的纸角。陆九玄站在我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没说话,也没动。
我们就这样走出了门。
院子里很安静,白天的喧闹都散了。碎瓦和断木被搬到了墙角,几株压倒的药草被人扶了起来,用竹条支着。风从廊下穿过,吹得檐角铜铃轻轻响了一声。
司徒墨坐在廊柱旁等我们。他脸色还是白的,手撑在地上,像是站起来费了不少力气。看到我出来,他抬了抬头,嘴角动了一下。
“你动作挺慢。”他说。
“你不是说要休息?”我走过去,伸手拉他起来。
“是想休息。”他借力站直,“可你们俩一起走了这么久,我不放心。”
陆九玄走在后面,脚步很轻。他一直没开口,只是看着前方。我知道他在听,也知道他不会问。
三人沿着青石路往主殿方向走。台阶有些陡,司徒墨走得不稳,我扶着他胳膊。他的呼吸贴着我肩膀,一下一下,带着点热。
“你还撑得住?”我问。
“死不了。”他说,“再走几步就行。”
我们没去主殿。
走到半山腰的观星台时,司徒墨停下脚步。这里能看见整个书院。屋顶连成一片,在晚霞里泛着暗红的光。远处的山影压着天边,云层裂开一道缝,漏出一线月色。
“上去吧。”他说。
我和陆九玄对视一眼,没反对。
观星台顶部是平的,铺着石板。我们爬上屋脊,坐在边缘。司徒墨靠着一根旗杆,两条狐尾从衣袍下伸出来,缠住他的腿,另一条轻轻搭在我手腕上。
风比下面大。
吹得人有点冷,但也清醒。
“昨夜的事,总算过去了。”我说。
“算是。”司徒墨低笑一声,“血洗黑帮,封印地脉,救回书院——听起来像话本里的结局。”
“但不是。”陆九玄忽然开口。
我们都看向他。
他望着远处的山,声音不高:“那个梦……我还记得一点。”
我心头一跳。
“什么梦?”
“我梦见自己成了亲。”他顿了顿,“穿着红袍,有人掀盖头。我看不清脸,只听见她说‘你终于来了’。”
空气一下子静了。
司徒墨猛地抽回狐尾,一尾巴拍在陆九玄嘴上,把他后半句堵了回去。
“别说了!”他瞪眼,“这种梦你也敢讲出来?”
陆九玄被打得偏过头,耳尖却红了。他抬手摸了摸嘴角,没生气,反而低声说:“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假的!”司徒墨斩钉截铁,“全是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你前两世要么死在雪地里,要么掉进黄泉海眼,哪来的洞房花烛?”
我忍不住笑了。
“你怎么知道没有?”我看着他们两个,“说不定哪一世,你们真拜了堂。”
“那也是他单方面拜的。”司徒墨翻白眼,“我可没答应。”
陆九玄皱眉:“你说谁单方面?”
“还能是谁?”司徒墨冷笑,“每次轮回都是你冲在前面送命,我在后面收拾烂摊子。你要真那么厉害,怎么每次都护不住人?”
“至少我试了。”陆九玄盯着他,“你呢?改命、篡卷、藏线索,偷偷摸摸做了三辈子,她醒来第一句还是叫我的名字。”
司徒墨眼神一闪。
我也愣住。
这话戳到了什么地方。
可我没恼,反而觉得心里松了一下。
“所以呢?”我插话,“现在你们是要在这儿比谁更惨?”
两人同时闭嘴。
风刮过来,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抬手拨开眼前的一缕,看着他们。
“听着。”我说,“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也不管你们谁先谁后。至少这次,我们在一起。”
话出口的时候,我感觉到右臂最后一点鳞片褪去了。皮肤恢复如常,不再发烫,也不再疼。
像是有什么东西终于落地了。
司徒墨看着我,紫眸里的红光淡得几乎看不见。他没说话,只是慢慢把狐尾重新绕回我手腕,轻轻一勾。
陆九玄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那把无铭古剑还在他腰间,剑身温顺,没有震动。
夜空彻底黑了下来。
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北斗的位置偏了一点,像是被人挪动过。我知道那是星盘重新运转的结果。
可就在我抬头的一瞬,眼角忽然捕捉到一丝异样。
天际边缘,有一道极细的波纹掠过星空。像水面上被风吹出的褶皱,一闪即逝。
我瞳孔微缩。
那种感觉又来了——血脉深处轻轻一颤,像是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怎么了?”陆九玄察觉到我的动作。
“没什么。”我说。
但我没移开视线。
那道波动消失了,可我能感觉到它存在过。很弱,但清晰。不像是攻击,也不像崩塌,更像是……一次呼吸。
一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呼吸。
“只是觉得。”我慢慢开口,“这一次,轮到我们选择了。”
司徒墨顺着我的目光望出去。
“选什么?”
“选要不要管外面的事。”我说,“以前是命运推着我走,逃也好,战也好,都是因为不得不做。但现在不一样了。”
“你想去找?”陆九玄问。
“不想。”我说,“但现在如果它来了,我不想再躲。”
风忽然停了。
整座书院陷入一片寂静。
就在这个时候,司徒墨的手抖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一道旧伤疤,形状像半截刀刃。此刻正渗出一点血珠,不多,但确实在流。
他皱眉,用袖子擦掉。
“老伤。”他说,“没事。”
可我知道不是。
刚才那一瞬的波动,他也感觉到了。
只是不说。
我们三个坐着,谁都没再提刚才的事。话题像是被风吹散了,只剩下沉默。
可这沉默不让人难受。
像是跋涉了很久的人终于坐下,哪怕前路未明,至少此刻能喘口气。
月亮升到中天。
照在屋脊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三个人的影子挨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司徒墨靠在旗杆上,眼睛快闭上了。他狐尾松了力道,滑下我的手腕,垂在空中晃了晃。
“困了?”我问。
“嗯。”他含糊应了一声,“让我睡会儿。”
“不怕摔下去?”
“有你在。”他眼皮都没抬,“摔了你也得接着。”
我没反驳。
陆九玄坐得笔直,依旧望着远方。他的侧脸被月光照着,轮廓分明。我看了他一会儿,轻声说:“你也歇会吧。”
他转头看我。
“你不睡?”
“还不累。”我说。
他又看了我一眼,最终点了点头,稍稍放松了肩膀。
我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琥珀吊坠。
碎片还嵌在里面,温温的,不像以前那样冰冷。
远处的星空再次闪过一道微光。
这次我没有眨眼。
也没有出声。
我只把手攥紧了些,指腹蹭过吊坠边缘的裂痕。
屋脊上的风又起了。
吹起司徒墨的衣角,掀起陆九玄的银发,也拂过我的脸颊。
三个人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夜很深了。
吊坠突然轻轻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