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扣上最后一颗布扣，手指有点抖。
陆九玄没看我，背对着我站在墙边，手里握着那把剑。剑插在砖缝里，他扶着剑柄，肩膀绷得很紧。刚才那一阵剑气乱冲，他替我挡了大部分反震，现在站都站不稳，还硬撑着不倒。
庙外有动静。
先是沙沙的，像枯叶被踩碎，接着是脚步，不多，但很稳，一圈圈绕着破庙转。火光从窗纸透进来，黄的，晃动的影子贴在墙上，像是有人正贴着窗户往里看。
“里面的小子！”嗓门粗，带着压低的狠劲，“可曾见过一个流浪丫头？十七八岁，黑头发，左耳戴铜环——身上有伤，跑不远！”
我喉咙一紧，下意识想答。
可话没出口，陆九玄猛地转身，一步跨到我面前，手掐住我后颈，低头就压了下来。
是唇碰上了唇。
不是软的，是冷的、干的，带着铁锈味。他没停，灵力顺着唇缝渗进来，像一根细线从喉咙滑下去，缠住声带。我全身一麻，想退，却被他扣着动不了。
“别挣。”他声音贴着我的唇缝挤进来，几乎听不清，“灵流要断了。”
我懂了。
他快撑不住了，符术没法再画一遍，只能用这法子把我的声音压住。刚才那一下，不是占便宜，是救命。
我咬了下牙，抬手按住自己喉咙，配合那股灵流往下压。声带被强行拉紧，像是有根弦被人用手拧了几圈。再呼吸，声音已经沉了下去，不再是少女的清亮，而是少年变声期那种沙哑。
他察觉到变化，手指松了一瞬，但没退开。
外面又喊了一声：“里头有人吗？教主下令，藏匿要犯者，同罪！”
我张嘴，用那股被压过的声线回：“没见过。”
声音出口，我自己都愣了。像被砂纸磨过，低得几乎听不清，但确实是男声。
外面静了几秒。
“门怎么锁着？”
“破庙能有谁住？早塌了。”
“查一查。”
脚步声靠近门板，火光压得更亮，窗纸上映出两个影子，一高一矮，都带着刀。
陆九玄仍没退开，我们还贴得很近。他呼吸喷在我脸上，短而急，额角有冷汗滑下来，滴在我脖子上。我知道他撑不了多久，灵力早就见底，刚才那一吻，是透支。
“再问，你就说‘刚走’。”他贴着我耳朵说，声音哑得不像话，“往东边说。”
我点头。
门板被踹了一下，震得梁上灰簌簌往下掉。
“开门！”
我清了清嗓子，用新声线喊：“刚走！往东边林子去了！穿灰袍子！”
外面沉默两秒。
“东边？那边是断崖。”
“管他呢，追！”
脚步声调头，火光移开，一圈人影匆匆往东而去。庙外重归安静，只剩风穿过破窗的呜咽。
陆九玄终于松手，退后半步，靠墙滑坐下去。他抬手抹了把嘴，指尖带血。嘴角裂了，不知是咬的还是反噬伤的。
我盯着他，没动。
他喘着气，抬眼看了我一下，又迅速移开视线。
“符……只能遮气息，遮不了声音。”他解释，每个字都费力，“刚才……不得已。”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袖口，草药灰沾了一片。伸手拍了拍，抬头说：“下次提前说一声。”
他一愣，耳尖慢慢红了。
“这不是……那种事。”他声音低下去，“是术法需要。”
“嗯，术法。”我坐到他旁边，离得不远不近，“那你现在需要什么？喘气？还是止血？”
他没回，只把剑从砖缝里拔出来，重新插回腰带。动作慢，手抖得厉害。
我伸手去扶他胳膊：“走得了？”
他点头，撑地要站起来，膝盖一软，差点跪下。我赶紧拽住他肩头，借力把他往上提。他站稳了，没甩开我，也没道谢，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停住。
“结界……在书院山门。”他说，“穿过后山小径，天亮前能到。结界认书院弟子气息，你身上的避影符，够用半炷香。”
我摸了摸额头，那里还留着一道干涸的血痕，是刚才他画符时留下的。符已经生效，我的妖气被压住了，但吊坠贴在胸口，有点发烫，像是在吸什么。
“你呢？”我问，“还能撑到那时候？”
他没答，只抬脚往前走。
庙门被他一脚踹开，夜风灌进来。外头天黑得彻底，林子像墨泼过，远处山影压着云，看不清路。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林子。
脚踩在枯叶上，声音很轻。他走在我前头，背影摇晃，但没停。我盯着他后脑那束银发，被夜风吹得贴在颈侧，湿的，不知是汗还是血。
半炷香时间快到了。
我额头的符开始发烫，像快烧尽的炭。吊坠的热度却在上升，从胸口一路蔓延到指尖，像是在收集什么残留的气息——妖气？杀意？还是刚才那群人留下的追踪印记？
我没吭声，只把袍角往里掖了掖。
林子深处有雾升起来，白的，贴着地爬。陆九玄脚步慢了，手按着剑柄，呼吸越来越重。他左肩的布条渗出血，顺着袖子往下滴，在枯叶上留下一串暗点。
“你不行了。”我赶上一步，伸手扶他胳膊。
他甩了一下，没甩开。
“别拖着。”他说，“再走两里……就到结界碑。”
“你快倒了。”
“我能走。”
“你能个屁。”我直接伸手架住他肩膀，“别装硬汉，你刚才都快跪了。再撑下去，咱俩都得喂狼。”
他咬牙，没再挣。
我们换了个姿势，我半扛着他往前挪。他比我高一头，重得要命，每走一步我都觉得肩头发麻。但他没再推我，也没说“不用”。
雾越来越浓，路看不清了。
忽然，他猛地停住。
“有人。”他低声道。
我屏住呼吸。
前方树影间，立着一块石碑，半埋在土里，上面刻着“书院结界”四个字，字迹模糊。碑前站着一个人影，背对着我们，披着黑袍，手里提着一盏灯。
灯是灭的。
但灯座上，有一道裂痕，像被什么硬物砸过。
我心跳一沉。
那是噬魂灯。
司徒烈的灯。
可人影没动，一动不动，像是死了，又像是在等。
陆九玄的手慢慢摸向剑柄。
我压低声音：“别动。可能是诱饵。”
他没听，往前迈了一步。
黑袍人缓缓转过身。
脸是空的。
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灰白，像被火烧过的纸糊成的脸。
陆九玄抬手，剑出鞘三寸。
那张脸忽然裂开一道缝，像嘴，发出沙哑的声音：
“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