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押解队伍总算磨磨蹭蹭地出发了。
二十斤的木枷压在脖子上是什么滋味?
张恕此前还能昂首阔步说“自由的气息”,现在每走一步,脖子上的皮肉就像被钝刀子来回锯。
那木枷内壁粗粝,才走出二里地,他颈侧已经磨破了一层皮,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疼。
孙曰良更惨。
文官身子骨本就弱,此刻他整个人佝偻得像只虾米。
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好几次险些栽倒,全靠两旁差役架着胳膊才没趴下。
“王、王主事……”孙曰良喘着粗气,声音都变了调,“能否……能否歇息片刻?”
骑在马背上的王主事闻言,慢悠悠转过头。
这马是按察使借他的,说是方便他回京之用,高大雄壮,是匹好马。
“歇息?”他嗤笑一声,用手轻轻摸了摸马颈,“孙布政,您当这是游山玩水呢?刑部限期将你们押解入京,咱们才刚出城,时间紧着呢。”
张恕听得心头火起,方才是哪个混账,在城门口跟周伯翰闲扯两半时辰的?
偏又发作不得,他咬着牙抬起头,脖颈上的枷锁“咔”地一响,磨得破皮处又是一阵刺痛。
“王主事,”张恕挤出个笑,语气放得极软,“您看……这枷锁实在太沉。不如换成手铐脚链?”
“我等绝不敢逃,也逃不了,这一路都有差役看着,能逃到哪儿去?”
王主事勒住马,上下打量他。
半晌,忽然“噗”地笑出声:“张都指,孙布政,您二位当初在陕西呼风唤雨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
张恕脸色一白,心中火气更甚,暗道:
待本官到了京师,重获自由,你个小小刑部主事,本官必让你为今日之事后悔!
王主事直起身,扬鞭指向前方:“少废话,赶路!天黑前要赶到渭南驿!”
队伍再度挪动。
孙曰良几乎是被差役拖着走,每一步都在地上拖出两道浅痕。
张恕咬着牙硬撑,脖颈上的血混着汗,渐渐浸红了枷锁内衬的粗布。
又走了半个时辰,王主事回头望去,竟还能看到长安城墙的轮廓,这才终于松口:“停!”
他翻身下马,揉了揉发麻的腿,对押解的班头道:“给他们换成手铐脚镣,这枷锁拖着走太慢,耽误行程。”
班头应了声,招呼差役开锁。
木枷卸下的那一刻,张恕只觉得脖子一轻,紧接着是更剧烈的酸痛袭来,他险些腿软跪倒在地。
孙曰良直接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眼泪都憋出来了。
“谢……谢王主事……”他哑着嗓子道。
王主事摆摆手,不耐烦道:“别谢我,是为了赶路,等上了船,枷锁还是要装上的。”
他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摸出个水囊,自己先灌了两口,才扔给班头,“给他们喝点水,一炷香后继续走。”
押解入京的路线,与进入西安的路线相反。
需先陆路过三门峡到洛阳,然后上船,顺流直达徐州,再转运河入京。
换上手铐脚镣后,行进速度确实快了些。
紧赶慢赶,总算在天色将黑未黑时,瞧见了渭南驿的旗杆。
“到了到了!”前头差役喊道。
王主事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
若是再晚两刻,今晚就得在野地里凑合了。
这春寒料峭的,他可不乐意受那份罪。
驿丞早已候在门口,见押解队伍到来,忙迎上来:“王主事一路辛苦!房间已经备好,热水饭菜都齐了。”
王主事点点头,翻身下马时腿一软,差点栽倒,幸亏驿丞眼疾手快扶住。
这马骑久了,大腿内侧又酸又疼,这会儿腿都闭不上。
在他别扭的带领下,一行人进了驿站。
张恕和孙曰良被关进后院一间单独厢房,门外有差役把守。
虽仍是囚室,但比起按察司大牢,这里至少干净,床板上还铺了层干草。
孙曰良瘫在草铺上,呻吟道:“我这腿……怕是废了。”
张恕没理他,自顾自靠在墙边,揉着红肿的脚踝。
晚饭是杂粮饼和菜汤,粗粝得很,但两人饿了一天,也顾不得许多,狼吞虎咽吃了。
夜里,张恕听着窗外风声,久久难眠。
他只能反复用广谋的话来安慰自己:只要到了京师,便能重获自由。
到那时,无论是于谦,还是这狗屁王主事,定要叫他们付出代价。
又行两日,潼关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过了关,就是河南地界了!”班头在前头喊道。
众人精神一振。
张恕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雄关横亘在山河之间。
关城墙垒依山而建,北临黄河,南靠土塬,当真是一夫当关之势。
这座天下名关,一开始并不重要,也不出名。
春秋战国时,在它东面还有一座更出名的关隘,函谷关。
所谓“关东”“关西”的“关”,指的便是它。
可黄河这位母亲河实在调皮,轻扭腰肢,河道便往北挪移十几里,函谷关顿时成了摆设。
汉朝人没办法,只好往西挪,修了这潼关。
可黄河还不消停。
于是汉潼关、隋潼关、唐潼关、明潼关……关城位置随着河道变来变去,简直像在玩捉迷藏。
如今的潼关,依旧是西入关中最佳、也最险的一条路。
明末孙传庭被崇祯逼着出关与闯王决战,一战溃败,便丢了关中,继而断送了大明江山。
潼关东侧,道路狭窄,是着名的阌乡峪。
左侧是奔腾咆哮的黄河,浊浪拍岸,水声震耳欲聋。
右侧是刀削般的黄土塬,陡峭得连草木都难扎根。
中间一条官道,宽不过两丈,路面坑洼,还时不时有土块从塬上滚落。
王主事也不敢骑在马上,生怕出什么意外。
他牵着缰绳,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唯恐马匹受惊。
这要是一蹄子踏空,连人带牲口都得滚进黄河喂鱼。
“都跟紧些!”王主事回头喊道,声音在河谷里回荡,“这段路险,走快些,出了峪口再歇!”
张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脚镣限制着步幅,他只能小步快挪,铁链哗啦作响,混在黄河咆哮声里,竟有几分凄厉。
一块拳头大的土块忽然从塬上滚落,“啪”地砸在他脚边。
张恕心头一跳,下意识抬头。
土塬上方,几只乌鸦惊飞而起,发出刺耳的“嘎嘎”声。
“快走!”身后差役推了他一把。
张恕回过神,咬咬牙,继续向前。
黄河在左侧怒吼,土塬在右侧沉默。
这条狭窄的路,仿佛没有尽头。
艰难行了一个多时辰,路面总算宽阔了些,大伙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
谁也没留意到,官道旁的土塬半腰,几丛枯草极轻微地动了动。
草叶缝隙间,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睛盯着下方缓慢行进的押解队伍,尤其在张恕身上停留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