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府,昨日又下了雨,空气清新,夜月正明。
西大街,一绸缎庄后院里熏着檀香,把酒肉气掩去大半。
秦王朱公锡斜倚在软榻上,两根手指捻着白玉杯,眼睛却黏在美人怀中剥开的葡萄。
晶莹的汁水顺着葡萄滴答往下淌,他张嘴去接。
“咕咚”一声咽下去,喉结滚动时满足地哼出声来。
“王爷。”赵小六坐在对面,面前搁着好些珍馐。
他吃得满嘴油光,还不忘朝秦王举杯,“这杏花春当真够劲,小人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有力气的酒!”
说完又扭头看向角落:“广谋师傅,真不来一口?”
角落阴影里,广谋端坐如钟,一袭黑衣几乎让他完全融入之中。
双手合十,眼皮半垂着,仿佛眼前这酒池肉林只是幻象。
听见赵小六问话,他才微微抬眼:“贫僧戒律在身,你又不是不知。”
“是了,戒律。”赵小六又饮一杯,看向广谋,心中却是对其更加好奇。
这和尚满肚子坏水,偏在这些事上守得死紧。
前些日子招待慧明时也是这样,慧明和尚在那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广谋就在旁边干坐着,筷子都不动一下。
正琢磨着,暗室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进来的是个矮胖光头,披着件紫金袈裟,脑门儿油亮亮的。
他一进屋先抹了把汗,冲着秦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王爷久等。”
朱公锡正搂着美人吃葡萄,见来人眼睛一亮:“慧明大师,可算来了!”
慧明摆摆手,身后两个小厮轻手轻脚退出去,把门带上。
径自往空位一坐,顺手拉个美人入怀一按,剥掉葡萄皮,喂入美人口中。
朱公锡见状,又瞟了眼角落里的广谋,打趣道:“慧明大师是个懂享福的。你那麻烦,赵旗官可是帮你料理干净了,那本王的……”
慧明从怀里摸出张叠得方正正的纸,顺着桌面推过去:“王爷放心,该您的,一分不会少。”
朱公锡狐疑地瞥他一眼,抓起纸片展开。
“十万块银元?!”
他猛地站起身,胳膊下意识一挥——
“哎哟!”
怀里的美人惊呼一声,整个人朝侧面扑倒。
广谋眼疾手快,僧袍袖口一拂,稳稳将她托住。
“阿弥陀佛。”广谋收回手,垂着眼念了句佛号。
那姑娘惊魂未定,眼眶里已噙了泪,怯生生缩到角落,寻自己衣物。
朱公锡自是浑然不觉。
手指摩挲纸上“大乘银行会票”那几个朱红大字,又细细看了一遍。
他猛地抬头,眼睛直愣愣盯着慧明,“这张纸片……当真能兑出十万块银元?洪武银元!”
慧明被他这眼神逗乐了,摸摸美人秀发,让她正了正位置,慢条斯理道:“王爷,您急什么。”
他笑嘻嘻的轻轻啃了一口馒头,果然这宴席上的东西,都有肉香味。
“眼下大乘银行在关中一地,就已吸纳近百万存银。您这十万,不过是个零头。”
“百、百万?!”朱公锡手一抖,会票差点掉进酒杯里。
他慌忙捞起来,小心吹了吹,又觉得不妥,赶紧揣进怀里,还拍了拍胸口。
广谋在一旁幽幽开口,声音平静:“灾荒年月,人心惶惶。”
“富户怕家产被抢,穷苦人怕手里那点铜板变成废铁。寺庙千年根基,香火旺盛,百姓信佛——”
他抬眼,烛火在眼底跳了一下:“自然也就信佛门办的银行。”
朱公锡听得直咽口水。
他重新坐回软榻,却坐不安稳,屁股底下像有针扎似的。
一会儿摸摸怀里的会票,一会儿又看向慧明。
“那……那这百万两银子,现在在哪儿?”
“在关中三十六座大寺的地窖里,在三百间分号的账面上,在千万香客的荷包里。”慧明笑得像尊弥勒佛,“当然,也在王爷您的怀里。”
朱公锡下意识又摸了摸胸口。
慧明见状笑意更浓,语气轻快得很:“还不止呢。湖广、川蜀、山东、江南……大乘银行的分号已经在铺路。眼下能动用的总银子,少说这个数。”
五根粗胖的手指伸出来,在烛光下晃了晃。
朱公锡盯着那五根手指,呼吸都停了。
角落里,那美人儿已穿好衣物,悄悄抹了把泪,又偷眼去看广谋。
和尚依旧垂着眼,双手合十搁在膝头,无喜无悲神色。
赵小六却已经忍不住了。
他“咕咚”咽下一块肉,油乎乎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眼睛发亮:“大师的意思是,五……五百万两?!”
“只多不少。”广谋接过话头,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热度,“王爷,这些银子若拿出来做买卖——海贸、盐铁、茶马、草原皮货、南洋香料、倭国矿物……”
他每说一个词,朱公锡的眼睛就亮一分。
说到最后,广谋抬眼,直直看向秦王:“您说,这是多大的利?”
朱公锡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他整个人僵在那儿,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酒壶,也不倒杯,直接仰头就灌。
酒液哗啦啦从壶嘴倾泻而下,一半进了嘴,一半顺着下巴脖子流进衣领,把前襟洇湿了一大片。
他也顾不上擦,抹了把嘴,喜道:“慧明大师!广谋师傅!你们……你们真是……”
他“嗝”地打了个酒嗝,话都说不利索了:“真是本王的财神爷!”
虽然对这会票,还有些担心,不过这阵子,朱公锡那当真是开心的。
慧明笑眯眯等他笑够了,才笑眯眯转向赵小六,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香积寺那档子事,还得谢过赵施主。”
赵小六连忙回礼,口中推脱道:“大师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谢。”
“只可惜……”慧明难得卸下笑脸:“那于谦太怂!只是查抄些财物、赶走些和尚,可香积寺这个名头还在!庙门还没封死!”
他越说越气,肥厚的手掌“砰”地拍在桌上,震得杯盘乱跳:“要我说,就该一把火烧了那破庙,把里头的老少秃驴全杀了才好。”
角落里,广谋忽幽幽开口:“师兄,你着相了。”
他抬起眼皮,烛火在眼底投下深深阴影:“于大人已经做得够狠了。香积寺千年积累的财货尽数充公,九成田地没收,山中僧众,尤其是青壮,全数勒令还俗——这还不够么?”
“够?”慧明猛地扭头,瞪向广谋,肥脸上的肉都在颤抖,“这哪够?!”
他喘着粗气,端起面前的酒杯“咕咚”灌了一大口。
起身一把推开怀里的女子:“只要香积寺这个名头还在,它就还有死灰复燃的一天!”
“这数百年来,关中大寺,哪个不是起起伏伏?今天抄了庙,明天换个方丈,后天香火又旺了!”
“就说三武灭佛的时候,那才叫狠。庙拆了,经烧了,和尚全赶去种地,就剩几个老得走不动道的老和尚,守着间破茅屋念经。”
“可不也缓过来了?只要寺庙的根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香积寺这三个字,它就能活过来!”
暗室里一片寂静。
只有烛火“噼啪”轻响。
窗外,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远远飘来,悠长得像一声叹息: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梆。
二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