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个熟透了的咸蛋黄,慢悠悠地往山后头掉。
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的民夫们,也终于能歇口气。
一个个拖着疲惫却的身子,带着期盼聚到了各村的乡官前。
今儿是旬日,不光发工钱,还要发活命的粮食!
魏家村的点前排着长队,乡官扯着嗓子,挨个唱名。
“魏老四!”
“在在在!”一个满脸沟壑的老汉赶紧捧着个木牌牌凑上前,身后跟着两个刚成年的儿子。
乡官瞄了眼牌子,又在自己那本快翻烂的簿子上划拉了几下,
“嗯,你家五个干活,三个丁壮,两个妇人,十天下来,合计……麦子七斗五升,杂粮一斗。麻袋撑开!”
魏老四和两个儿子一起,手忙脚乱地撑开麻袋,腰弯得快要贴到地上,嘴里不住念叨:“多谢官人,多谢官人……”
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从斗里流出的麦粒,只有每一粒都跳进自家袋子里才安心。
工地上,为了方便管理,发粮都是按村镇来。
一个村的人凑一块,干活能搭把手,领粮时也方便。
高明背着手,带着俩随从,像个巡视自家菜地的老农,在各个发粮点之间溜达。
他倒不是闲得慌,主要怕有那不长眼的乡官,敢从灾民牙缝里抠食。
跟在他旁边的钱百户,看着眼前这领粮的热闹场面,不由得咂咂嘴,感慨起来:“唉,我小时候,关中也闹过这么一回旱,那会儿啊……”
“当时,好些人都是吃米肉熬过来的。闹得最凶那阵,那米肉比粮食都便宜。”
说到此处,他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听吃过的人说,那肉干巴巴的,还泛酸,不好吃。”
高明不是本地人,没亲身经历过那等惨状。
但这年景,谁家还没遇到过几次沟沟坎坎?
菜人、米肉之类的传闻,也算不得稀奇。
只是听钱百户这么有鼻子有眼地一说,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翻腾。
他点点头:“是啊,如今的朝廷,总算还像个样子。发的粮虽说不顶饱,续命总够了。”
再加上那些工钱,就算现在粮价贵得上天,挤一挤,总能再抠出点活路来。
钱百户深以为然,正要附和两句。
却见身边的高明像被蝎子蜇了屁股,“嗖”一下就窜了出去,直奔魏家村的发粮点。
“哎?高主事,等等我!”钱百户一愣,赶紧迈开腿跟上。
那魏家村的乡官正拨拉着算盘,眼前一花,就见工地最大的官儿杵在了自己面前,吓得他差点从条凳上翻下去。
他连滚带爬地绕出案桌,举着那本宝贝簿子,声音都带了哭腔:“高、高主事!下官都是按这簿子发的,一颗粮食都不敢克扣啊!”
高明却没搭理他,目光直接锁定了刚领完粮,正准备离开的魏老四一家。
魏老四护着那袋刚刚到手的麦子,看着这位高主事,腿肚子直转筋:“官、官爷……俺们领的是自家工粮,没、没犯事啊……”
高明盯着他怀里那鼓鼓囊囊的麻袋,语气倒是平和:“知道,你把粮袋拿来我瞧瞧。”
乡官一听不是找自己麻烦,立马来了精神,帮腔道:“老四,高主事要看,你就麻利点拿出来嘛!”
魏老四瘪着嘴,一脸不情愿,磨磨蹭蹭地把宝贝粮袋递了过去。
高明蹲下身去,拍拍上面尘土,待看清后,动作猛地一滞,瞳孔瞬间缩紧!
钱百户这时才气喘吁吁地挤过来,顺着高明的目光看去,问道:“怎么了,高主事,发生什么了?”
高明抬起头,脸上已没了之前的轻松,他指着那麻袋道:“这袋子,是……”
话不说完,他马上起身,厉声喝问:“你这袋子是哪里来的!”
钱百户马上也蹲下一看,那袋子竟是官仓特制的赈灾粮袋。
而且,看上面的标记……
就是前段时间,在凤翔地界被劫的那一批!
关中三千石官粮被劫,这事虽然很大,但官面上,却是遮掩的很好,知道的人不多。
毕竟这可是灾荒之年,这种事情若是传了出去,极易引起恐慌,以至民变。
那乡官反应颇快,瞬间戏精附体,猛地一拍案桌,也不管其他。
指着魏老四的鼻子,就是一顿骂:“好你个魏老四!看着老实巴交,原来背地里尽干些没屁眼的勾当!你这是茅坑里打灯笼——找屎啊!”
魏老四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骂,整个人都懵了,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俺…俺没有!官爷明鉴啊!这…这袋子…这袋子是俺家里那口子准备的!俺啥也不知道啊!”
他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官爷看。
高明目光锐利,扫了他一眼:“你家那口子呢?叫她出来问话!”
“在…在家,她身子骨不好,干不了重活,就在家操持…”魏老四忙不迭地回答。
“走!去你家!”高明当机立断,给了钱百户一个眼神。
钱百户会意,两人一左一右,几乎是“搀扶”着腿软得像面条的魏老四。
在一众民夫奇怪的目光中,快步朝着魏家那简陋的窝棚走去。
乡官见状,赶紧跳上一块石头高呼:“工钱粮食,明日再发,今天都散了,散了!”
民夫们虽满心不解,交头接耳,但这乡官在村里还算有些威望,听他如此说,倒也无人闹事。
只是一边猜测着魏老四究竟犯了啥事,一边骂骂咧咧地各回各的临时住处。
窝棚里,魏老四的婆姨正佝偻着身子在灶台边忙活。
见当家的被两位官爷“押”了回来,后面还跟着面色铁青的乡官,吓得手里的瓢“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官…官爷…”妇人脸色煞白,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高明没绕圈子,直接提起那个麻袋,语气严厉:“这袋子,是哪里来的?”
妇人眼神闪烁,双手死死揪着破旧的衣角,嘴唇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魏老四见状,又急又气,跺脚骂道:“蠢婆娘!都什么时候了!官爷问话,你倒是说啊!”
妇人被逼得没法,低着头,声如蚊蚋:“是偷柴的时候捡的。”
“哪里捡的?!”高明厉声追问。
“……神禾塬。”
“神禾塬!”乡官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指着魏老四婆娘的手都在抖:
“你…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那是香积寺的产业,你也敢去偷?被抓住了,打断手脚那都是佛祖慈悲!”
高明和钱百户听到神禾塬、香积寺,眼睛却猛地亮了起来。
两人异口同声,急切地向乡官确认:“你确定?神禾塬当真是香积寺的地产?!”
乡官被他们灼热的目光吓了一跳,讷讷道:“千真万确啊,高主事,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
钱百户与高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压抑不住的兴奋。
高明迅速压下心头的激动,转头对吓得快要瘫软的魏老四夫妇厉声道:“听着!这些粮袋,你们立刻换掉!”
接着,又对屋内众人道:“今天这件事,给我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能提起半个字!若是走漏了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