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陕西巡抚衙门。
好不容易把烧粮的烂摊子收拾出个眉目,陈镒刚灌了几口凉茶润润冒烟的嗓子。
下属拿着一份新出的《秦报》,战战兢兢地呈到他面前。
“抚台……秦王府新出的报纸,您……您看看这个……”
陈镒漫不经心地接过,目光扫过头版那几个加粗的黑字,一口茶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噗——咳咳咳!”
他呛得满脸通红,指着报纸骂道:“混账,胡说八道,简直是血口喷人!”
只见报纸头版赫然写着:“赈灾粮蹊跷被焚,陈抚台意欲赖账?法门寺善举恐打水漂!”
文章写得那叫一个声情并茂,字里行间都在暗示他陈镒见利忘义。
说他在粮食被烧后,就想赖掉欠法门寺的“善粮”,把个他陈抚台描绘成了欠债不还的无耻老赖。
“本官何时想过要赖账!啊?!”
陈镒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把报纸用力一扔:“那粮食被烧得就剩一半,本官有什么办法!”
“只能先拿去救急,送到工地给徭役发粮救命!法门寺借的是凤翔大户的粮,那些大户底子厚,晚一点还能饿死他们不成?!”
于谦刚走进来,就看到陈镒在那跳脚,地上还躺着一份被揉得皱巴巴的《秦报》。
他弯腰捡起,扫了几眼,眉头微蹙,但语气依旧平静:“陈兄,稍安勿躁。”
“我能不躁吗?!”陈镒指着报纸,“于兄你看,这写的什么玩意儿!秦王府这么一搞,本官成什么人了?”
一通发泄后,他叹口气,又摇摇头。
罢了罢了,骂名就骂名吧,这骂名本官担着就是。
苦一苦大户,总比饿死百姓强。
想到这儿,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而问于谦:“于兄,烧粮案的调查,如今可有进展?”
于谦沉声道:“根据高明和赵、钱两位百户的回忆,那伙袭击者训练有素,很可能是某个寺庙蓄养的僧兵。”
据此线索。
于谦已联合陕西按察司,明里暗里派了好几拨人手,前往西安府周边的各大寺庙查探。
陈镒在值房里踱起步来,嘴里念念叨叨:“西安府周边……香积寺、法门寺、大兴善寺、草堂寺……还有卧龙寺、荐福寺……”
好家伙,这十三朝古都之地,别的不多,就他娘的寺庙多!
这些寺庙,历经各朝皇帝赏赐,田产无数,各个富得流油。
就拿法门寺来说,前番清丈,虽说只是走了个过场,查了查边缘田产,就已近万亩。
清丈司私下估算,若将其隐匿的田产全挖出来,怕不是有三四万亩之巨!
其他几家大寺,规模也是大差不差。
再加上海量信徒供奉的香火钱,养几百个武装僧兵,简直易如反掌!
于谦听了这许多寺庙,眉头也是深深皱起。
这些寺庙,僧众不事生产,不纳粮,不服役,却凭借历代赏赐和巧取豪夺,兼并大量土地。
更利用手中积累的巨额财富,行那‘长生库’、‘典当’之事,说白了,就是放高利贷!
因起富裕,便可皆招募僧众为名,畜养僧兵。
平日里是护院武僧,必要时,就是一支只听命于寺庙的私兵!
要说最出名的僧兵,还得数少林寺。
“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在民间可是广为流传,这便是佛门武装干预世事的前科!
还有,这些寺庙,与地方官府、乡绅大户关系盘根错节。
官面上,他们有度牒,受敕封,住持方丈能与知府知县平起平坐。
民间,他们利用信徒虔诚,掌控舆论。
官府若要动他们,往往投鼠忌器,阻力重重。
也正因如此,历史上的“三武灭佛”,每一次都闹得惊天动地,牵连极广。
于谦想到这里,却是莫名笑了:“还是大案好啊,不愧是太祖爷的手笔。”
陈镒一愣,这跟洪武大案又有何关联?
“陈兄可别忘了,”于谦目光炯炯,“本官现在奉旨查办的,可是景泰朝第一大案——孙镗案!”
“你!”陈镒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于谦的意图,声音都变了调,“你的意思是……要把这些寺庙,全都塞进孙镗案里?!”
“可……如此做法,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当真要……”
此前于谦以孙镗案为引。
将西安知府、陕西布政使、都指挥使这些封疆大吏一举拿下,已经是在朝堂上掀起滔天巨浪。
虽然人在关中,但陈镒明白。
此刻京城里,弹劾于谦“罗织罪名、构陷大员”的奏章,恐怕早已堆满了摄政王的案头。
若是再将这些盘根错节、信众无数的千年古刹也一并拖入这谋逆大案之中……
于谦此生积累的清名、威望,恐怕真要毁于一旦,再无半点转圜余地。
士林清议的口水,佛门信众的愤骂,还不得把他给淹了!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看着陈镒满脸的忧心忡忡,于谦反而笑了:“我觉得,佛祖这句话,说得特别对。”
他的目光越过陈镒,仿佛看到了关中大地上的万千灾民,声音沉稳而有力:
“若是能借此大案,铲除这些兼并土地、盘剥百姓、蓄养私兵、动摇国本的毒瘤,将田产归还于民,将不义之财充入国库以赈灾济困……”
“那么,我于谦个人的一点浮名,毁了便毁了吧。”
他重新看向陈镒,眼神清澈而坚定:“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但求问心无愧,但求利国利民。”
陈镒看着眼前这位老友,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和近乎殉道者的光芒,心中百感交集。
有担忧,有敬佩,更有被点燃的豪情在胸腔里涌动。
他沉默了半晌,最终重重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却又带着决然:“疯了,你真是疯了……”
“罢了罢了!既然你意已决,我陈镒岂是贪生怕死、恋栈名声之辈?这把老骨头,就陪你疯这一回!”
这时他又忍不住嘀咕:“要是高明昨天能逮住几个活口,这案子立马就能启动,想查办哪个寺庙不行?”
见他如此说,于谦不由笑道:“人已贬去工地效力,多说无益。”
“至于怎么把这些寺庙牵扯进来嘛...哎,这大半年来,我倒是积累了些心得。”
两人正商议间,门外衙役来报:“抚台大人,阁老大人,法门寺慧明法师求见。”
陈镒一听,眼睛半眯起来:“想来这慧明定也是看了秦报,跑来要粮!若他真敢开这个口,就别怪本官拿他第一个开刀!”
“管你么千年古刹,还是万家生佛,敢与朝廷为敌,祸乱地方,我陈镒第一个不答应!”
不多时,身形圆润的慧明法师便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衲见过陈施主,于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