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高明,加上赵、钱两位百户。
三人前后坐在三辆粮车上,开始了愉快的“旅途吹牛皮”时间。
“高主事,您这可是鲤鱼跃龙门了!”赵百户羡慕道,“从钱粮师爷摇身一变,成了正经的官身!往后可是前途无量啊!”
高明听得此话,心里早就乐开了花,面上却还得强装谦虚,摆摆手道:
“哎,赵百户过奖了,不过是赶上了朝廷官制改革的东风,为抚台大人分分忧罢了。”
可他那嘴角,却像是被人用钩子吊着似的,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翘得老高。
自己好歹掌着钱粮,这赈灾之事完结之后,不说连升三级,位置总是能动一动吧。
钱百户更关心实际,凑近了些问道:“高主事,您在巡抚衙门做事,消息灵通。”
“给咱弟兄们说道说道,这卫所改制,往后咱们这些老兄弟,到底会是个什么章程?”
“放心!”高明一拍胸脯,“摄政王定下的事儿,还能有错?往后啊,吃皇粮,拿饷银,专司操练征战,再不用管那些其他琐事!”
赵百户咂咂嘴:“这敢情好!以前在卫所,种地的时间比操练还多,一年到头剩不下几个子。”
虽说是个百户,到底良心未泯,盘剥手下一直守着底线,加上还得时不时给上官孝敬,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
当然,这也是他能在卫所改制后,还能在游击营继续当百户的原因。
三人就这么东拉西扯,从卫所改制聊到京师讲武堂的新鲜事,又对未来好一番畅想,越说越是起劲儿。
天色渐晚,眼见今日又是平安无事的一天。
是夜,队伍在渭水河边选了个平坦处扎营。
篝火燃起,众人围着火堆,啃着干粮,就着热水,倒也惬意。
高明朗声道:“咱们今日走得快,此处离凤翔府城,满打满算也就三十多里地了!明日大伙儿加把劲,走得快些,赶在黄昏关城门前,准能进去!”
赵百户啃着饼子,闻言叹了口气:“唉,就是可惜了,这出任务之时不能喝酒。要是能小酌两杯,去去寒气,明日走起来才更得劲儿嘛!”
钱百户在一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眼巴巴地望着凤翔府的方向。
鼻子使劲吸了吸,仿佛真能隔着几十里地闻到那诱人的酒香。
就在这时,河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惊起了宿鸟。
扑棱棱飞起几只,在朦胧的月色下划出几道仓皇的影子。
刹时间,几艘小舟如同鬼影般从昏暗的河面钻出,箭矢“嗖嗖”破空,直扑岸上营地!
“敌袭——!”
赵百户一声暴喝,反应极快,一个翻滚就躲到了粮车厚重的木板后面,顺手还把旁边发愣的高明给拽了个趔趄。
“都他娘的躲车后面去!弓箭手,给老子瞅准了反击!”
钱百户那边也吼了起来:“稳住!别慌!躲在车后,他们射不着!”
营地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兵丁差役们连滚带爬地寻找掩体,方才的惬意荡然无存。
高明被赵百户按在粮车后面,脑袋差点磕到车轮上,又惊又怒,压低声音骂道:
“他娘的!这都到凤翔眼皮子底下了,还真有不开眼的敢来劫官粮?这伙匪徒是穷疯了吗!”
“高主事莫慌!”钱百户的声音从隔壁粮车后传来,带着几分沙场老兵的镇定,“你看他们只在船上放箭,不敢靠岸!”
“这渭水浅得很,他们要是敢下水上岸,弟兄们正好活动活动筋骨,给他们来个包圆儿!”
正说着,就听“噗噗”几声,几支箭矢软绵绵地钉在旁边粮袋上。
竟是没能扎透,直接滑落在地。
钱百户心中一动,捡起一支借着微弱火光仔细一瞧,顿时乐出了声:
“赵兄!快看!他们这箭头,怕不是用骨头磨的?穷得连铁箭头都用不起了,拿这玩意儿糊弄鬼呢!”
赵百户一听,胆子立刻肥了,探头瞅了瞅,果然对面射来的箭稀稀拉拉,威力一般。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他娘的,穷成这样还学人打劫?弟兄们,抄家伙!跟我上,把他们揪下来!”
他观察了一下河面,因春旱水浅,河心离岸边也不算远。
“快!去找几根长木头,就地搭个浮桥!咱们冲过去,连人带船都给他端了!”
就在赵百户带着十几个悍卒,吭哧吭哧拖着几根粗壮木材准备往河里架时,侧后方漆黑的田野里,突然又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不好!还有埋伏!”钱百户脸色一变,立刻大吼,“后队变前队,结阵,保护粮车!”
高明那颗刚放回肚子里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黑暗中,约莫两百来号人,手里似乎都抱着什么东西,正闷头朝着粮车猛冲过来!
钱百户临危不乱,指挥着剩下的兵丁和差役依托粮车组成防线。
“高主事放心!就这么点人,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保证一粒粮食都丢不了!”
然而,这伙新来的敌人目标却异常明确。
他们根本不与官兵纠缠,而是分散开来,猛地将怀里抱着的瓦罐、陶罐奋力砸向粮车!
“哐当!”“啪嚓!”
罐子碎裂,一股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高明鼻子抽动两下,脸色瞬间煞白,声音都变了调:“是……是桐油!他们不是要抢粮,是要烧粮啊!”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河面上的小舟中,几支点燃的火箭“嗖”地划破夜空,精准地落入了泼洒了桐油的粮车堆里!
“轰——!”
火光冲天而起!
干燥的粮食、木质车辆、泼洒的桐油,瞬间爆起一团巨大的火焰。
火舌疯狂窜起,几乎映红了半边夜幕!
“救火!快救火啊!”高明这下彻底慌了神,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也顾不得危险,像是疯了一样,抓起地上混杂着泥沙就往肆虐的火苗上扑打,官袍下摆被燎着了都浑然不觉。
敌人点火后毫不恋战,呼哨一声,连同河上那几条破船,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赵百户和钱百户也傻眼了,这个情况下,多余的事再也做不得。
两人气得跳脚,却并未追击,只能声嘶力竭地指挥手下救火:“快!用泥沙盖住火头!把没着的粮车拖开!”
现场乱成一团,兵丁、差役、民夫们拿着一切能用的工具。
脱下衣服扑打,用锅碗瓢盆舀起河水和泥沙奋力灭火。
哭喊声、叫骂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做得出来啊!这都是救命的粮食啊!”
高明一边徒劳地用满是泥土的手扑打着根本无法靠近的火焰,一边带着哭腔嘶喊,
“凤翔府多少张嘴等着它活命呢!烧没了……烧没了可怎么办啊……呜呜……”
冲天的火光映在他绝望的脸上。
此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竟完全没想起自己的仕途前程,只剩下无尽的负罪感和恐惧。
“我该死……我真该死啊……怎么就让人把粮给烧了……”
一想到无数灾民可能因断粮而饿殍遍野,他恨不得眼前这熊熊烈焰也将自己一并吞噬,烧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