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报。
在林良文于凤翔府街头瞥见那份《秦报》之前,甚至在其刊印之前。
它的底稿,便已通过隐秘渠道,送至京师郕王府中,此刻正被朱见深拿在手里细看。
时近四月,春风拂过庭苑,京师仍带着几分未散的凉意。
“深哥儿,如何?”朱祁钰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小皇帝将那份报纸往桌案上一按,面上怒色隐现:“颠倒黑白,如此大事,竟敢妄引神鬼之说。”
胸膛微微起伏,显是气得不轻:“连赈灾粮都敢动手,当真是胆大包天!若教朕查出是谁,定要送他九族去辽东尝尝风雪滋味。”
话一出口,似觉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了几分:“是我心急了。”
他忽又想起一事,抬眼看向朱祁钰,语气带着探询:“王叔,前两日陈镒有密折送到,弹劾都指挥使张恕,说他故意拖延剿匪,坐视粮道不宁。”
朱见深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推断道:“劫粮之事,有无可能就是张恕所为?此人素行不佳,若利令智昏,冒险行事,也非绝无可能。”
“你且想想于谦的密折。”朱祁钰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手点向另一份文书,
“他详查了现场痕迹,推断匪徒行事老辣,组织严密,不似寻常军伍作风。依此看来,张恕直接动手劫粮的嫌疑,反倒不大。”
“可……”朱见深眉头紧锁,声音里透出深深的迷茫。
这些时日,来自关中的奏报如雪片般飞至御前。
明面上各级衙门的呈文,又或是陈镒,于谦上的密折。
还有那张恕本人接连递上的几道自辩兼攻讦的奏章,现都在案头堆叠。
张恕一边弹劾于谦,说他以查案为名,搅乱地方,致使护卫力量空虚,才让匪徒有机可乘。
另一边又弹劾陈镒,说他赈灾安排不力,工程管理混乱,致使灾民仍有冻饿而死之情形。
信息纷至沓来,局面却并未因此清晰,反而如同一团被肆意搅动的浑水。
各方各执一词,互相攻讦,真假难辨!
朱见深懊恼道:“王叔,朕现在看到的、听到的,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如今的关中,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光景?朕知道的越多,为何反而越加糊涂?”
朱祁钰安慰他道:“深哥儿,大明疆域万里,亿兆生民,情况之复杂,远超你我想象。”
“你身居九重宫阙,想要洞察地方实情,依靠的便是这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奏疏、题本、密折。”
“但凡由人书写呈送的文字,便必然带有其立场、私心与局限。”
“所以,为君者,最重要的能力之一,便是从这浩如烟海的文字当中,拼凑出事实事件的真相。”
朱见深往座位上一摊:“好难哦,王叔,你呢?这事你怎么看?”
“我?我坐着看。”朱祁钰也顺势坐下,拿了块柿干放进嘴里。
啧,真甜,应该是加了蜜的。
“既然情况不明,就先等等呗,”说着,又拿一块,塞进朱见深的嘴里。
“关中有于谦,陈镒主持大局,还有锦衣卫看着,乱不起来的。你我再等等,情况必然更加清楚。”
朱见深一边嚼着柿干,一边翻个白眼:“你让我从文字中窥见真相,你却是干等着了。”
“嘿嘿,”朱祁钰一笑:“等,或者说沉得住气,也是为君者,最重要的能力之一。”
身为帝国最高裁决之人,须得明白,天下事纷繁复杂。
绝非你一道谕令颁下,四海便凛然遵从、分毫不差地执行。
这又不是嘎啦game,只要好感度到了,就能解锁特殊cG。
他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庭院中抽芽的新柳:“许多事,如同种树,需得耐着性子,等它生根、发芽、抽枝,方能最终结果。”
“便如去年开年便全力推行的土地清丈,声势浩大,可如今一年有余,也尚未竟全功。”
“若为人君者,总想着政令一出,便要立竿见影,天下景从……那便是取乱之道。”
后世的崇祯皇帝,不正是如此?
今天让你去剿匪,恨不得你明日就决战,后天他就能收到“匪患已平”的捷报。
这可能么?做得到么?
逼洪承畴仓促决战,辽东彻底丢了。
逼孙传庭冒险出关,最后的机动兵力也没了。
若能多几分耐心,不说中兴大明,至少安安稳稳混过他这一朝,总还是有些机会的。
至于再往后嘛……那就只能相信“后人的智慧”了。
朱见深听了,微微点头:“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王叔这话,倒是和它挺像的。”
朱祁钰回过头,故意捏着下巴,一脸夸张:“哦?竟能如此相像?”
他那做作的表情,逗得朱见深也笑了出来。
小皇帝放下心头忧虑,主动拈起一块柿干:“那朕就再等等。关中这盘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目光又落回案上那份《秦报》,轻叹一声:“可惜啊,秦王如今只办了报纸,倒也不好单凭这个,就给他安排上降等袭爵的套餐。”
“都再等等吧,反正赵小旗已经打入秦王府内部,总会有机会的。”
长安城内,春旱持续,天空不见半片云彩,日头明晃晃地照着。
一座气象恢弘的宅邸前,朱漆大门缓缓洞开。
赵小六带着手下几名校尉跨过高高的门槛,才踏进一步,几人就几乎挪不动脚。
张铁头忍不住惊呼:“哇!头儿!这……这宅子也忒气派了吧!”
几人眼睛瞪得溜圆,口中啧啧有声。
目光在亭台楼阁、曲径回廊间来回穿梭,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狂喜,最终都化为对赵小六毫不掩饰的崇拜。
赵小六负手立于庭院中央,享受着属下们的惊叹。
他神情倨傲,嘴角噙着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大手一挥,尽显豪阔:“都是跟着我赵小六搏命的兄弟,亏待不了你们!”
“这宅子里大小院落十几处,你们自个儿四处瞧瞧,看上哪处,那院子往后就归你了!”
一听这话,几名校尉欢呼一声,像撒欢的野马似的四散开去,争先恐后地挑拣合意的住处。
这宅子,正是秦王朱公锡为示恩宠,特意赏给赵小六的。
手笔之大,远超寻常。
更难得的是,此乃前宋名臣、理学宗师“横渠先生”张载在长安讲学时的旧居。
尽管历经数百年,主体建筑早已多次修葺。
但院落格局依旧开阔轩朗,古木参天,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
各个院子都打理得十分精致,几个校尉挑花了眼,才各自心满意足。
是夜,几人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张铁头喝得满面红光,凑过来问:“头儿,这宅子的事……要不要上报?”
赵小六瞥他一眼:“上报?怎么,你看不上这儿,想送别人?”
“不不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他人看出赵小六的心思,连忙打圆场:“要我说,就别跟指挥使汇报了。”
“反正秦王赏的其他东西咱们都报过了,指挥使也没说啥。少报一座院子而已,无甚大碍。”
张铁头又迟疑地问:“宅子不报也就罢了,那黑衣和尚的动向,怎么……”
他话没说完,肩头突然一凉。
低头一看,一把绣春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赵小六语气温和,带着点歉意:“这刀有点脏了,我擦擦,你别介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