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五年的春意,似乎格外偏爱赤道附近的星洲(新加坡附近)。
咸湿的海风拂过淡马锡(新加坡古称)新搭建的彩楼牌坊,带来一些不同于本地的色彩。
港口内,数十艘悬挂大明龙旗的巨舰如巨兽般安静锚泊,舰首新漆的朱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岸上,工匠们正忙着悬挂大红灯笼,搭建戏台,筹备着数日后的“万邦同庆迎春盛典”。
成国公朱仪的请柬,早已如海鸟般飞遍了南洋诸国:暹罗、爪哇、旧港、渤泥……
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主人,满剌加苏丹国。
……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满剌加王城(今马六甲市)。
王宫坐落于满剌加河畔的王山脚下,融合了马来风格与伊斯兰元素,宣礼塔的尖顶直指苍穹。
宫内铺着来自波斯的华丽地毯,空气中弥漫着沉香的气息。
然而,此刻宫殿内的气氛,却比北方的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父王!您看看,您看看那朱仪想做些什么!”
王子曼苏尔·沙猛地将一份以汉文和马来文书写、盖着大明海军总司令印信的请柬摔在镶嵌着宝石的矮几上。
他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眉眼锐利如鹰,继承了母亲那边的健硕体格,一身锦袍也掩不住那股属于战士的躁动气息。
“在我们的土地上,在淡马锡!广邀诸国,要大张旗鼓地过他们的春节!舞龙舞狮,演戏杂耍,还要在港口搞什么迎春盛典!”
曼苏尔·沙越说越激动:“他眼里还有没有我们满剌加苏丹国,他把这里当成大明的行省了吗?”
御座之上,年迈的苏丹穆扎法尔·沙缓缓抬起眼皮。
他须发皆白,脸上布满岁月与权谋刻下的沟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柄华丽匕首的鞘套,用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声道:
“曼苏尔,我的儿子,风浪来时,硬挺的桅杆最先折断。愤怒是年轻人的美酒,却是统治者的毒药。”
他瞥了一眼请柬,语气平淡无波:“大明……毕竟是大明。他们曾经来过,现在又回来了。”
“他们的船坚炮利,你在港口也见识过了。他们想在淡马锡热闹一下,就由他们去吧。你代表王室,去参加便是。”
“参加?去看着他们在真主庇佑的土地上,宣扬那些异教的习俗吗?”曼苏尔·沙几乎是在低吼。
他指向宫墙之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些正在筹备的“亵渎”景象。
“那些闹人的锣鼓,那些偶像崇拜般的仪式!教法长老们会如何议论,虔诚的臣民会如何看我们王室,这会让我们的权威蒙羞!”
他猛地凑近御座,压低声音,语气却更加激烈:“父王,您难道看不出来?朱仪搞这场所谓的迎春盛典,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睦邻友好!”
“他就是想把那个旧港的施济民捧起来,那个仰仗大明鼻息,重新立起来的异教徒首领!”
老苏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微微颔首:“我知道。”
“既然要捧施济民,他朱仪为什么不去旧港办这场盛会?偏偏要在我们眼皮底下的淡马锡?”
曼苏尔·沙愤懑地一拳捶在矮几上,震得杯盏轻响。
“这就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他要告诉整个南洋,旧港是他大明的属地,而我们满剌加,却连自己的门户都看不住!”
穆扎法尔沙苏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将匕首放在一旁。
“曼苏尔,你还记得,在大明的船队消失在海平线后的那些年,我们是怎样一步步引导旧港那些迷途之羊的么?”
曼苏尔·沙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骄傲与不满的神情:
“我们自然是秉承真主的意旨,向他们传播正道的光辉。可那些旧港的汉人,顽固得像礁石一样,宁愿守着他们那些虚无的祖先牌位,也不愿拥抱唯一的真理。”
“他们始终与我们,与这片土地信奉的正道格格不入,是我们彻底掌控海峡、涤清异端的最大阻碍。”
现在这回回教,十分极端,对于外人,只有两条路,皈依或死亡。
他们不允许供奉先祖,这在所有汉人眼中,都是绝对不能认可的。
大明在南洋消失的这些年,旧港被满剌加长期打压,几乎快要亡族灭种。
“是啊……”老苏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嘲弄,“现在,他们曾经的庇护者回来了。”
“大明看到这些迷途羔羊不仅没有皈依,反而被我们打压,自然要重新撑起那把破旧的保护伞,给他们鼓劲,让他们以为又有了依靠。”
他抬起手,止住了儿子想要反驳的话头:
“既然大明回来了,想要彰显他们那套怀柔远人的旧梦,那就让旧港……暂时借着这股风,喘息几天,又如何?”
“曼苏尔,忍耐。狂风刮不倒深深扎根的大树。我们需要时间,需要看清大明的真正意图和底线,以及……静待真主的最终安排。”
曼苏尔·沙胸口剧烈起伏,父王的话像冷水,却未能完全浇灭他心中的邪火。
他沉默了片刻,猛地站起身,抓起那封请柬。
“好,我去。”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我倒要亲眼去看看,这位大明成国公,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他转身大步离去,锦袍带起一阵疾风,背影倔强而充满戾气。
老苏丹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弥漫着香料气息的宫殿里缓缓消散。
与满剌加王宫内的阴郁相反,淡马锡港近日可谓喧嚣鼎沸、热闹非凡。
大明水师的舰船在此停泊已有一个多月,随着迎春盛典的临近,诸国使节陆续抵达。
暹罗阿瑜陀耶王朝的使节披耶·索拉披尼甫一下船,便按邀请函所示,前往迎宾馆。
行至近处,一座崭新的“官邸”拔地而起,令他瞠目结舌。
一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临海的空地。
然而此刻,一座灰色的宏伟建筑已屹立在阳光下。
其墙体平整,不见一块传统砖木,却在沉稳中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固与力量感。
建筑格局仿照大明官署,飞檐斗拱一应俱全。
虽因工期仓促,雕梁画栋略显简朴,门窗也未来得及上漆,但那磅礴气势已足以慑人心魄。
这便是大明工匠凭借“铁土”之神效,在短短时间内创造的奇迹。
披耶·索拉披尼踏上那宽阔平整的台阶时,忍不住用手触摸了一下冰凉坚硬的廊柱,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低声对副手惊叹:“此物非木非石,却坚逾砖垒……大明之工,真有鬼神莫测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