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京师。
香山大营那场风波已然平息,城门楼子上贴了安民告示,街面上封锁的兵丁也撤了个干净。
只余下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坊间悄然流转。
路边茶摊上,两条长凳并一张歪腿木桌,围坐着三两个粗布短打的汉子。
一人嘬了口粗茶,咂咂嘴,压低嗓子道:“你去看菜市口砍头了没,好大的阵仗!血糊刺啦的,哎哟,都是京营里当大官的。”
旁边那黑脸汉子把茶碗往桌上一顿,哼道:“该,听说他们要造王爷的反,杀得好!”
这时,旁边一个穿着略整齐些中年人插话进来:“告示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告示写明,他们是反对王爷清丈田亩的新政,这才掉了脑袋。”
先前那汉子“哦”了一声,挠头一看,竟是熟人:“嘿,这不是老李么,还是认字儿好,啥都清楚。”
这大明朝,因着太祖爷当年大力推行县学。
便是寻常市井,识文断字的也能十中有二。
市面上话本小说那般兴盛,便是明证。
这些半白半文的小说,本就是写给寻常百姓消遣的。
可不似后来鞑清,为了愚民,生生把民间识字率干到不足百分之五。
先前开口的汉子道:“说起来,要不是王爷派人清丈,我还不知道,我家那十亩薄田,竟一直替村里王举人背着五亩的田赋!清丈队的先生给查了出来,今秋的税,我直接少交了一半!”
这便是所谓“飞洒”,将自家田地隐在他户名下,田赋便由别人承担。
能干这事的,自然都是本地有权有势的主。
黑脸汉子一拍大腿:“可不是嘛!这些当官的,自己屁股不干净,还想拦着王爷的新政,死不足惜!”
识字的老李压低声音,幸灾乐祸道:“那王举人我也知道,清丈队的后来又找了他,硬是让他补交了二百石!往后,他家所有的田地都得实打实交税,一亩也别想逃。”
“对,就得这样。”
听着为富不仁的吃了瘪,三人脸上都露出解气的笑容,碗里的粗茶也甜了几分。
恰此时,两个身着襕衫的文人踱步路过,听得只言片语,其中一人面露鄙夷,轻嗤道:“市井之徒,只知计较这些锱铢俗物。”
另一人手中拿着一份新出的经义辩析塘报,这新鲜玩意儿,还是前阵子“句读之争”扯出来的。
虽说曲阜孔家已被连根拔了,可这经文章句该怎么断、怎么解,却仍在文人圈里争得脸红脖子粗。
这塘报才发到第二期,每回一出,几乎顷刻之间就被抢个精光。
本来这是给定国公帮忙刊印的,发现能赚钱,翰林院就单独找了个书坊,专门补印。
没曾想,因这塘报,居然给翰林院创收了。
搞得督察院都眼热了,争着要分一杯羹。
这塘报是两衙门一起弄出来的,仅你一家赚钱,这不合理啊。
眼下在读书人里头,它受欢迎的程度,竟比科举必读的朱子经义还要炙手可热。
尤其自徐有贞执掌礼部,对底层科举动了刀子之后。
不少读书人心里都打起鼓来,下一届科考的题目。
十有八九,就得跟这塘报上辩的东西沾边。
再说了,就算不为那功名前程,谁又不想瞧瞧,如今大明顶尖儿的那批文人,究竟是怎么断句圣贤之言的?
这塘报上汇聚的,可全是当世大儒对经文的断句和新解。
一字一句,都可能牵动往后几十年的文风走向。
他正翻看着,目光却倏地定在板角一处,愕然道:“兄台,你看这里!”
先前那人凑过去一瞧,那板角印着的,赫然是定国公家“福隆号”蜂窝煤的招子!
他顿时气得脸色发青:“岂有此理!斯文扫地!这《经义辩析》乃是阐发圣贤微言大义之所,怎能刊载此等商贾秽物!”
“定国公府……也太不顾体面!”
另一人虽也皱眉,却略显迟疑:“毕竟是国公府上,我们……”
“怕他作甚!”那文人梗着脖子,“如今王爷圣明在位,你没见京营那些官儿,说杀就杀了?便是定国公,难道还敢违逆王爷的新政不成?走,去翰林院寻刘兄他们,必要上个弹章,参他一本!”
“八百多条人命啊……王爷竟真就一个没留。”
香山大营的处置文书静静摆在案上,陈循拿起来又看了一阵,一声长叹在值房里格外清晰。
徐有贞在一旁听了,嘴角一撇,凉飕飕地刺了一句:“元辅这般痛心疾首,莫非那八百人里,有您的旧故?”
这话问得刁钻。
谁不知道陈循向来瞧不上武人,连同为阁臣的郭登,他都时常爱答不理。
若非郭登懒得与他计较,内阁早该鸡飞狗跳了。
今日他竟破天荒地为那群被砍了脑袋的京营将官惋惜,着实透着古怪。
陈循面色一紧,急忙辩解:“徐阁老慎言,老夫是忧心国事。明日便是太上皇发引之期,何等紧要关头?王爷却在此刻大兴杀戮,血气冲了祥和,成何体统。”
江渊也蹙眉接口:“王爷此举,杀伐之气确是重了些。京营高阶将佐,说杀便杀了,万一营中因此生变,动荡起来,该如何收拾?”
见有人帮腔,陈循底气足了些,马上接上:“正是,辽东总兵曹义新亡,女真人似有异动,正是用兵之际。”
说罢,他看向郭登问道:“武定侯,你执掌军务,当知其中利害。刀兵之事,首重安稳,岂能……岂能如此随心所欲?”
“尤其是京营,那都是些提着脑袋吃饭的兵痞,万一炸了营,你我可都收拾不了!”
因这八百多人头落地,原本在内阁中最是清闲的郭登,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他此刻连眼皮都懒得抬,硬邦邦地撂下一句:“军人,天职就是服从。这些人反对王爷,反对朝廷政令,不杀,难道留着给你拜年么?”
徐有贞听郭登如此呛他陈循,不由噗嗤一乐。
陈循见他发笑,心头火起,立刻将矛头转向:
“徐阁老!太上皇发引一应礼仪,皆由你礼部操持,筹备得如何了?此乃国之大典,万不可在此时闹出半点差池!”
徐有贞见火苗烧到自己身上,却不慌不忙,从容一揖:“元辅放心,一切均已妥当,绝无疏漏。”
他话锋一转,顺势将话题引开,声音也扬高了几分:
“摄政王当真仁德,此次特意下谕,发引仪仗务从俭省,不得扰民。更下诏,自此永废宫人殉葬之旧制……此等仁政,实乃有德者之象啊。”